【诗界纵横】
美国“自白派”诗歌(Confessional Poetry)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以
其坦率揭露个人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和经历而著称。这种诗歌形具有强烈的自传性
质。诗歌的特点是强调诗人的个人情感和经历,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直白地表达内
心的痛苦、挣扎和对生活的反思。自白派诗人认为,诗歌应该真实地反映个人的内
心世界,而不是仅仅追求形式上的美。自白派诗人通过诗歌表达他们最痛苦和私密
的生活细节,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达到自我疗愈和情感释放。
自白派诗人代表包括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和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等。他们的作品以自由诗的形式呈
现,充满了意象和情感的强烈对比,深刻影响了后来的诗歌创作。自白派诗歌打破
了传统诗歌的束缚,为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也有人批评自白派诗歌过
于自我中心,缺乏社会责任感。
自白派诗歌是20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为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道路
,但也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
·普拉斯·
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是美国自白派诗人,以其深刻的自传体诗歌和小说
《钟形罩》闻名。她的作品探讨了精神疾病和个人痛苦。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
以其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对心理深度的挖掘而闻名。她用诗歌记录了自己的成长经历
、情感纠葛和心理困境,她的作品既是个人自白,也是对人类普遍情感的探索。
◇爹地 Daddy◇
你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这样做,黑色的鞋子
我像只脚在其中生活了
三十个年头,可怜且苍白,
仅敢呼吸或打喷嚏。
爹地,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你却死了──
大理石般沉重,一只充满神祇的袋子,
惨白的雕像──有着一根灰色脚趾
大如旧金山的海狗
和一颗沉浮于怪异的大西洋中的头颅
把绿色的豆子倾在蓝色之上
美丽的瑙塞特的海水中。
我曾祈求能寻回你。
啊,你。
以德国的口音,在波兰的市镇
被战争,战争,战争的压路机
辗压磨平。
但是这市镇的名称是很寻常的。
我的波兰朋友
说起码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未能告诉你该把
脚,你的根,放在何处,
从来无法和你交谈。
舌头在下颚胶着。
胶着于铁蒺藜的陷阱里。
我,我,我,我,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而淫秽的语言
一具引擎,一具引擎
当我是犹太人般地斥退我
一个被送往达浩,奥胥维兹,巴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学习犹太的谈吐。
我想我有理由成为犹太人的。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清啤酒
并非十分纯正。
以我的吉卜赛血缘和诡异的运道
加上我的塔洛纸牌,我的塔洛纸牌
我真有几分像犹太人呢。
我始终畏惧你,
你的德国空军,你的德国武士。
你整齐的短髭,
和你印欧语族的眼睛,明澈的蓝。
装甲队员,装甲队员,啊你──
不是上帝,只是个卍字
如此黝黑就是天空也无法呼啸而过。
每一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主义者,
长靴踩在脸上,野蛮
野蛮如你一般兽性的心。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地,
我有这么一张你的照片,
一道裂痕深深刻入颚部而不在脚上
但还是同样的魔鬼,一点也不
逊于那曾把我美好赤红的心
从中击破的黑人。
你下葬那年我十岁。
二十岁时我就试图自杀
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我以为尸骨也是一样的。
但是他们把我拖离此一劫数,
还用胶水将我粘合。
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塑造了一尊你的偶像,
一个带着《我的奋斗》眼神的黑衣人
一个拷问台和螺旋钮的爱好者。
我说着我愿意,我愿意。
所以爹地,我终于完了。
黑色的电话线源断了,
声音就是无法爬行而过。
如果说我已杀了一个人,我就等于杀了两个──
那吸血鬼说他就是你
并且啜饮我的血已一年,
实际是七年,如果你真想知道。
爹地,你现在可以安息了。
你肥胖的黑心里藏有一把利刃
村民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他们在你身上舞蹈践踏。
而他们很清楚那就是你。
爹地,爹地,你这浑球,我完了。
∷注:达浩,奥胥维兹,巴森为集中营之名称。《我的奋斗》,希特勒之自传。
◇拉撒路夫人 Lady Lazarus◇
我又尝试了一次,
我十年
尝试一次──
一种神通广大的奇迹,我的皮肤
发亮,象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一块镇纸,
我的脸没有五官,一块
上等犹太亚麻布,
揭开那条餐巾
哦,我的敌人
我可怕吗?──
鼻子,眼洞,两排牙齿?
酸臭的气味
会在一天之内消失,
被墓穴吞吃的
肉体会很快回到
我身上,很快;
我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仅仅三十岁,
我象猫一样有九条性命,
这是第三条
每十年就要消灭
一个废物!
一百万根纤维!
一群人嚼着花生
挤进来看
他们剥光我的手和脚──
一次盛大的脱衣舞会,
先生们,女士们,
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也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同一个女人,
第一次发生在十岁,
那是一次意外,
第二次是我有意
要干出个名堂,根本不愿回头,
我摇晃着,紧闭着,
象一枚海贝,
他们呼呀唤呀,
把我身上的虫挑出象挑粘粘的珍珠,
死
是一种艺术,象一切其他的东西。
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死是地狱,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真死,
我猜想你们会说我身负某种使命,
在小屋里死特别容易。
死特别容易,一动不动,
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戏剧性的归来,
回到原来的地方,回来那张脸,原来残忍的
有趣的叫喊:
“一个奇迹!”
他打垮了我。
人们冲过来
为了看我脸上的伤疤,人们冲过来
为了听我的心跳──
它真的去了,
人们冲过来,很多人冲过来,
为了说句话或摸一摸
或几滴血
或我的一根头发或我的衣服,
也好,医生先生,
也好,敌人先生,
我是你的作品,
我是你宝贵的,
溶化为一声尖叫的
纯金的婴儿,
我扭动着,燃烧着,
别以为我低估了你无微不至的关怀,
灰烬,灰烬──
你戳着,拨着,
肉,骨头,无踪无影──
一块肥皂,
一只结婚戒指,
一种金的填塞物,
上帝先生,魔鬼先生,
当心
当心,
我披着一头红发
从灰烬中升起,
象呼吸空气一样吃人,
◇爱丽儿 Ariel◇
黑暗中凝止。
然后是无质的蓝
山岗与距离的流驶。
上帝的母狮,
我们变得如此一体,
脚跟和膝盖的支点!──犁沟
分裂丶掠过,与我无法
抓住的脖子
的棕色弧形类似,
黑奴眼
莓果抛出深色的
钩子──
一口口黑色鲜甜的血,
一片片阴影。
另有东西
把我在空中拖过──
双股,毛发;
我脚跟的碎皮。
白色的
戈黛娃,我剥掉外皮──
死去的手,死去的严苛。
而现在我
对着麦子吐泡沫,海浪的闪光。
小孩的哭喊
在墙里融化。
而我
是那支箭,
与那飞溅丶自毁的
露水,有着一致的冲劲
飞进那红色的
眼,黎明的大锅。
∷注:爱丽儿可能指作者常骑的一匹马。
◇郁金香 Tulips◇
这些郁金香实在太易激动,这儿可是冬天。
但看一切多么洁白,多么安宁,多么像大雪封门。
我正在研习宁静平和,独自默默地静卧
任光线照在这些白墙、这张病床、这双手上。
我是无名小卒;与任何爆炸我都牵扯不上。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和我的日常衣物交付给了护士,
而我的历史已交给麻醉师、身体给了诸位手术师。
他们把我的头架在枕头与血压计的箍带布之间固定
就好像一只眼睛位于两片不能闭合的白色眼睑之间。
傻乎乎的眼珠子,不得不把一切尽收眼底。
护士们不断往来穿梭,她们根本不会烦我,
她们头戴白帽来去往复就像海鸥在内陆穿梭,
个个手头忙碌,彼此完全一样,难以分辨,
所以不可能说出她们人数多少。
对于她们,我的身体只是一颗石子,她们待它宛如流水
对待它必须流经的许多石子,轻柔地将它们抚平理顺。
她们用亮灿灿的针头带给我麻木,她们给我带来睡眠。
现在我已经失去自我我厌倦包裹行李──
我那合成革的随身旅行箱就像一只黑色药盒,
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全家福中的盈盈笑意呼之欲出;
他们的微笑紧紧地俯着于我的皮肤,微笑的小钩子。
我已经任凭一切从手中溜走,一艘三十年的货船
固执地悬挂着我的名字和地址的标签。
她们已经用棉签洗净我温情脉脉的联想。
胆颤心悸而赤身裸体地躺在绿色的塑枕轮车上
我眼看着我的茶具、放换洗衣物的橱以及我的书
从我的视野中隐去,代之以水漫过我的头。
我现在是一名修女。我还从未如此纯洁。
我不曾想要什么鲜花,我只想
手心朝上躺在床上,完全彻底的空寂。
这是多么自由,你难以想象多么自由──
这种宁静平和如此之巨令你茫然无绪,
它一无所求,一个名字标签,一些小物件。
这是死者最终接近的事物;我能想象他们
含着它闭嘴,好像它是一只圣餐牌。
首先,郁金香太红,它们深深刺痛我。
甚至穿过那包装纸我都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很轻,穿过它们的白色襁褓,像个可怕的婴儿。
它们的红色对着我的伤口诉说,它竟回应。
它们很机巧:它们看似飘浮,尽管压迫我,
以其颜色和那些猝不及防的舌头令我不得安宁,
一打红色的渔网铅坠子围着我的脖子。
以前没有人观察过我,现在我被人观察。
郁金香转过来对着我,而窗户在我背后
光线每天在那里慢慢宽阔又慢慢狭窄,
而我看见我自己,扁平,可笑,一个剪纸的阴影
在太阳之眼与郁金香的睽睽众目之间,
我没有面孔,我一直想要抹除我自己。
活生生的郁金香吞噬我的氧气。
在它们来到之前空气还算宁静,
流进穿出,呼出吸进,毫不忙乱。
后来郁金香填满空气像一声响亮的噪音。
现在空气受阻,围着它们回旋,像一条河
受阻回旋于一架沉没的锈红色引擎四周。
它们集中了我的注意力,它过去很是写意
只管玩耍和休息,从不要求自己专注什么。
同时,四壁似乎也在使自身变暖。
郁金香应该关在栅栏之后,像危险的动物;
他们正在开放就像某种非洲大猫血口大开,
而我也注意到我的心:它那红花朵朵的碗
全然出于爱我而一收一放,一张一合。
我所尝的水是温暖而咸涩的,犹如海水,
它所来自的国度像健康一样遥远。
【诗界纵横】
·塞克斯顿·
安妮·塞克斯顿(1928-1974)是美国著名自白派诗人,以其高度个人化的诗歌著称
。她的作品常常探讨精神疾病、自杀倾向和个人生活中的痛苦经历。1967年,她凭
借诗集《生或死》获得普利策奖。塞克斯顿的诗歌以其坦诚、直白的风格而著称。
她将个人经历与文学传统相结合,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诗歌风格,深刻影响了现代诗
歌的发展。
◇她那一类◇
我走了出去,一个鬼祟的巫女,
在夜里更大胆,紧追着黑风;
梦想着做坏事,我轻轻飞过
普通的人家,一盏盏的灯:
十二个手指的孤独者,早已忘怀。
这样的女人不太象女人,
我一向是她那一类。
我在森林里找到温暖的洞穴,
在里面放上煎锅,雕刻,绸缎,
橱子,柜子,无数的摆设;
给虫子和精灵准备了晚餐;
我呜呜地叫着,把这混乱重新安排,
这样的女人总是被人误会,
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
我一直坐在你的车中,赶车人,
我挥着裸臂答谢途经的村庄,
认定这最后的光明之路,幸存者,
你的火焰至今咬在我的腿上。
你的轮子转动,我的肋骨压碎。
这样的女人不会羞于死亡。
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
◇赞美我的子宫◇
我身上的每个人是只鸟。
我拍击我所有的翅膀。
人们想把你切除下来,
他们办不到。
人们说你空的无法测量,
但你并不空。
人们说你病得快要死亡
但他们错了。
你象小学女生一样歌唱。
你没有被撕裂。
可爱的重物,
赞美作为女人的我
和作为女人的我的灵魂
赞美这核心的生物,赞美它的喜悦
我为你歌唱。我敢于生活。
你好,精神。你好,杯子。
系住,盖好。盖住里面的东西。
你好,田里的土壤,
欢迎你,草根。
每个细胞都是一个生命
有足够的东西使一个民族高兴。
平民也拥有这些货物,这就够了。
每个人,每个集体都会说:
“真不错,今年我们又能播种,
盼望获得丰收。
预报说有枯萎病,但已经被消灭。”
许多妇女一齐唱着:
一个在鞋厂咒骂机器,
一个在水族馆照料海豹,
一个在开伏特车,心情沉闷,
一个在大门口收入场费,
一个在阿利桑那给小牛扎脐带,
一个在俄国拉大提琴,
一个在埃及换炉子上的瓦罐,
一个在把卧室刷上月亮的颜色,
一个正在死去,却想吃早饭,
一个在泰国,躺在席子上面,
一个在擦她孩子的屁股,
一个在火车窗前凝视着
怀俄明中部的景色,一个
在任何地方,一些,在每个地方,大家
似乎都在歌唱,虽然有些妇女
唱不出一个音符。
可爱的重物,
为赞美作为女人的我,
让我戴十尺长的围巾,
让我为十九妙龄少女击鼓,
让我碰着碗募捐,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让我研究心血管组织,
让我检查流星的角距,
让我吮吸花茎,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让我刻部落的雕像,
(如果这是我的工作。)
因为这就是我的身体需要的东西,
让我歌唱,
为晚餐,
为亲吻,
为正确地说一声:
是的。
◇绝望◇
他是何人?
一条通向地狱的铁轨?
一件正在破裂的家具?
污水池里突然漫出的希望?
象唾液一般流进阴沟的爱?
口口声声说“永远,永远”
到后来却象卡车从你身上辗过去的爱?
一个漂入广告节目中的祈祷者?
绝望,
我不大喜欢您。
您跟我的衣裳或香烟不相配。
您干吗赖在这儿,
象坦克一样庞大,
对着我这大半辈子瞄准?
您难道不能漂进一棵树里?
为何偏要呆在我的根部,
强迫我走出我那长久以来
只是为了肚皮的生活?
好!
我带您一道旅行,
那地方我的双臂
多年来没有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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