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录】                               

·桑克·

李树权,笔名桑克,中国当代诗人,出生于黑龙江省密山市。桑克自幼受母亲影响
热爱诗歌,1985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1989年毕业。其诗歌作品在国内外多种报刊
上发表,曾经获1993年第一届台湾新陆小诗奖、1997年度刘丽安诗歌奖、2000年天
问诗歌奖、2002年《草原》文学奖、2003年人民文学诗歌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英
、法、西、日、斯洛文尼亚、孟加拉等多种文字。



             ◇一个士兵的回忆◇

               ——献给我的父亲Mr LIKUN

        1·

      冬天的上午,我在凌源集市卖布。
      一朵大红的纸花把我从一个旁观者
      变成一个改朝换代战争大戏的群众演员。
      我骑在我的毛驴上,我亲手织的土布
      也已成为光荣的军需品。一个邋遢的
      军官说,你会得到十倍于这些的洋布。
      我没有注意围观者不怀好意的欢呼
      只低头看见纸花边缘还未修饰的毛刺儿
      还有我的毛驴,它示威似地发出滑稽的哭声。


        2·

      当时,我已经31岁,虽然比我一个
      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的儿子相比还小了
      两岁,但我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经验
      比他丰富,他的智慧和诡计大多来自于
      荒唐的书本——让他碰壁的指南或手册。
      我想活着,即使挨饿;我想回家,即使
      除了土墙和一辆我自己制造的木轮车。
      我的长子12岁,他已经是田野的主人;
      我的第二任妻子21岁,她是家庭的灵魂。


        3·

      我回到了家中,我不认为我是一个
      没有血性的逃兵。后来,我的四子向我
      竖起大拇哥:爸爸,原来你就是海明威
      笔下的英雄。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只知道
      生命只有一次,它让我胆子小,不适合在
      人群的黑暗中出没。当我重新开始我
      日出而作的生活,当我忘记我深爱的毛驴
      变成了哪一个可怜虫盘碟中的食物
      一把刺刀把我重新拖入战争耀眼的旋涡。


        4·

      和红花的文明相比,刺刀仿佛野兽
      但它坦率——这让我更早更明智地放弃
      幻想的烧酒。所以没等到新兵营
      我就开始设计逃跑的计划,这使我的
      表情和那些十五六岁的后生看上去是那么
      不同。长官没有让我去当伙夫,虽然
      这个职位更适合我稳重的性格;也没有让我
      当马夫,虽然我养育毛驴的技术是如此成熟
      我只是悲伤的步兵,需要时献出自家的头颅。


        5·

      这一次摆脱战争是如此不顺,换句话说
      我根本无法发现它的缝隙。而且我多次目睹
      那些被抓回来的英雄的下场——在土坑里
      等待活埋,这让我胆战心惊:在梦里,不是
      被子弹击中,就是被黄沙覆盖在深邃的地层。
      我还梦见了一只手,从土里伸出,喊着我
      幼时的贱名。我读过私塾,我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白狼河北音书断。白狼河,我童年的
      免费游泳池,今天它就是妖精煮唐僧的大锅!


        6·

      在梦想逃跑的日子里,我的旅行地图在山炮
      嘶哑的伴奏声中变得模糊。我不知自己是在什么
      鬼地方,我的伙伴一到驻地,就找肉类食物
      包括那些美丽的女人——他们这些坏蛋
      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而抢夺暂时的愚蠢的欢乐。
      我拔出军用腰带上的旱烟袋,这是我勉强可以
      找到的享受。偶尔还能放上点儿烟膏——
      从罂粟中提炼这玩意儿,我可是内行,顺便
      安慰一下越来越疼的肩膀,越来越远的家乡。


        7·

      看不见对面的敌人,看不见即将出现的尸体。
      漫山遍野的军队,坦克、卡车和时代的喧嚣。
      我握着步枪,心里嘀咕:今天我是否像
      昨天一样幸运,躲过阎王——死神温柔的拥抱?
      我也反复想过子弹穿过我的刹那,我是毫无知觉
      死去还是疼得一塌糊涂?最好是当时就死——
      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用隔世的祝福请求我补上一枪。
      20年后,一起种菜的老罗讲起这著名的战役
      我听着,他对面的枪中有我一支却始终没讲。


        8·

      夜晚来临,长官搜走褴褛的上衣和裤子。
      为遏制逃兵指数的增长,他们已毫无顾忌地
      使出让人嘲笑的吃奶的力量。我打着鼾声,
      眼望露天里的星星,我没有奢望神的救助
      也不指望自己能够长出什么翅膀,我只是等待着
      一个不经意间暴露出的机会,只要有一个哪怕
      成功率很小的机会,我也会牢牢地抓住不放。
      我在石头下藏了一身便装,它旁边就是一丛密实的
      高粱。我不会把枪拿走,那会激怒暴力的毒肠。


        9·

      翻山越岭,榛丛草莽,回故乡之路
      多么的甜蜜,我咀嚼自己骄傲的心灵。
      回头看去,战争的阴影被我甩到爪哇国的
      边疆。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危险随时都会现出
      它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让人防不胜防。
      游击队的要求当然不算过分,保卫你我的家嘛。
      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我更适合做个农夫
      安静地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破烂的草房
      研究种花的手艺,就够我消耗一生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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