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诗】                              

·芒克·

芒克,朦胧诗人的代表之一。1950年11月出生,1969年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队。1978
年底与北岛共同创办文学刊物《今天》,并出版了处女诗集《心事》。1987年与唐
晓渡、杨炼组织了"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并出版刊物《幸存者》。诗集有《阳光中
的向日葵》(1988)、《芒克诗选》(1989)、《没有时间的时间 》、《今天是
哪一天》、《芒克的诗歌》,长篇小说《野事》,随笔集《瞧,这些人》。作品被
翻译成英、法、意大利、德、西班牙、荷兰、瑞典、日文等。曾应邀访问过法国、
意大利、英国、西班牙、荷兰、澳大利亚、美国、瑞典、古巴和日本等国进行学术
交流。现居北京,从事写作和油画创作。



                ◇群猿◇

        引言

      传说,我们本是远古的灰尘
      因某日苍天之子太阳酒醉
      错入自己胞妹大地的闺房
      并误认那刚刚浴后的裸女为妻
      而后兄妹乱伦,使天大怒
      所以,苍天才把大地恩赐给了小小的我们
      并且,还赋予我们生命
      让我们去选择形体和容貌
      让我们有了血肉之躯和不断繁殖的能力
      而太阳则受火刑,未死,后被罚做伙夫
      又据说,我们经过了千万年的选择
      我们经历了无数次脱胎换骨
      终于,我们在一个谁也没有记住的日子
      从那些被我们无情抛弃的群猿中变成人
      我们选择了人,我们也为此而感到骄傲
      至于在未来的年代,我们是否还会
      将自己遗弃?人类又将形成别的样子
      而现在的我们则成了新的猿
      我们之中没人担忧,也无从知道
      只是有时,当我们突然感到
      这属于我们的大地卧在乱草丛中
      就像是一头皮毛金黄的僵挺的死牛
      而天上那个烧火的老头似乎早已疯了
      正动手点起大火,仿佛是被授意
      把这死牛连同我们全都一锅煮烂的时候
      我们才不由得恐慌,并纷纷揣测
      人类是否最终将全部毁灭而重归于尘土
      那苍天是否将让大地慢慢地腐烂
      并让我们变成爬满它尸体的蛆虫
      我们得不到回答,也摸不透天意
      我们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说:随它的便吧


        第一章

      一只凶猛的野兽
      袭击我们
      它是不会因自己的残忍而感到害怕的
      它也不会因吞食我们而浑身颤栗
      还记得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便开始懂得
      用剥去肉的兽骨做成矛
      日夜不离手
      守护着自己
      守护着我们居住的每一个家
      每一个女人和每一个孩子
      也守护着我们的爱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曾手指白日怒斥
      喂,只剩下你一个了
      小心点儿吧
      你已经走进了我们的射程之内
      还记得吗?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学会了
      该如何从阳光中窃取火种
      去烧掉周围恶狠狠的黑暗
      去点燃一片片疯狂的寒冷
      去赶走一群群嚎叫的豺狼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去降服一条条泛滥的河
      尽管它野蛮而又粗壮
      为的是让我们
      那女人般柔弱的田园
      免遭它的蹂躏和奸污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带着我们浩浩荡荡的子孙
      去搬走山
      去填平海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希望让我们有力的双臂
      能变成翅膀,翱翔于蓝天
      去放牧那雪白的云团
      或悄悄走进
      那神女幽静的庭院
      趁她酣睡之时
      去戏弄她宝贝的兔子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幻想我们能自由自在地
      潜入海底,去捉龟,舞龙
      或是与虾蟹嬉戏,与群鱼同游
      在东海追逐,又从南海钻出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还记得吗
      我们愿自己能成为一条船
      不是漂荡于人生的苦海
      而是敢于去闯所有神秘的海域
      和岛屿,去探险,去寻找幸福
      虽然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我们之中将有许多的船只
      会在中途
      突然沉没于自己的血泊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我们曾在一起
      盘算着去摘一串
      那悬挂在高处的星星的葡萄

      我们彼此之间
      懂得爱,也会温柔
      也会像火去吸吮水那样
      尽管一个将会死在另一个怀里
      我们也会拔刀相助
      也会把自己的心
      像盆火一样端给别人
      哪怕火苗已经微弱
      或已到了即将熄灭之时
      我们也会仇恨
      也会捕杀禽兽
      吃净它们的肉
      再用它们的皮为我们制作成衣
      我们也会乞求,也会希冀
      愿从这开垦的土地里能长出好日子来
      我们也会痛苦,也会伤心落泪
      我们流出的泪足够浇灌农田
      我们也会欢乐,也会享受
      还记得吗?我们是多么豪放地
      捧起一个个乳房的酒罐
      多么亲热地相互拥抱狂饮
      多么满足地大醉
      我们是男人也是女人
      我们也可以是牛是马
      我们似乎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什么
      我们会思想,也会死亡
      我们的面孔就如同我们的大地
      在一天天地憔悴
      在一天天地衰老
      并被岁月那可恶的蛀虫
      啃得百孔千疮


        第二章

      这是一个好年头
      地里的死人埋得太多
      庄稼也被喂养得富有人味
      成群的原野上的孩子
      像贪玩贪吃的牛犊
      嘴里嚼着甜根的草
      而操劳的农妇们
      瞧她们的眼睛
      就像是匆匆觅食归来的鸟
      各自躲进自己昏暗的窝里
      还不时探头向外张望
      而那些结实的男人们
      他们把情欲种进了田里
      他们那揉过泥土的手掌
      也同样会在某时
      像一只发情的公鸡一样
      一下子跳到那缩成一团的
      母鸡的背上
      这是一个好年头
      你看那些新婚的女人
      她们就像是一条条新鲜的鱼
      令钟情于她们的猫垂涎
      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
      用双手托起,好像轻轻放进盘子
      然后低下他贪婪的头
      就如同一只乌鸦落在雪地上
      你再看看旁边那片低矮的房屋
      假若天黑了也没关系
      你可以用手指把它捅个洞
      让眼睛偷偷地钻进去
      你看到了什么
      你是否可以说一说
      生活是什么样
      若是大白天
      阳光太刺眼
      心脏也被晒得昏厥
      你就把自己推往阴暗的街巷
      你可不要害怕
      那些从墙缝里滋生的妓女
      不要怕她们浮肿的脸
      会像只蛤蟆蹦到你的身上
      也不要害怕
      她们的心会是蝎子窝
      你可以同她们随便地聊聊
      你听到了什么?你讲一讲
      生活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好年头
      当黑夜像大片的蝗虫飞来
      而太阳的光芒又像群雁飞去
      你这时有家可归吗
      你想不想去去酒馆或是舞厅
      闲谈一会儿
      或是欣赏那帮狂笑的屁股
      万一你回家太晚
      身上又没带钥匙
      你想想那个人
      她将会怎样
      假如你见他迟迟不归
      你这时已昏昏欲睡
      你那滚圆的双乳和你的心窝
      是静悄悄的呢还是变成了刺猬
      假如他半夜跌跌撞撞地走进家
      把脸都丢掉了
      把自己的那点血汗喝得精光
      你会不会把他撵出门外
      假如你一觉醒来
      睁眼便看见与你共枕的那颗脑袋
      你是否还想让你的嘴唇
      那条红色的虫子
      再次爬上他的皮肉
      并缓缓地蠕动
      假如一夜过后
      你仍旧还在回想
      你们因性欲所干的那种苦事
      你是否会羞愧自己的无能
      并觉察出
      她傲慢的双腿对你的嘲弄
      你的头呢?你是否会经常感到
      它就像一座孤零零的亭子
      总是空空的
      没有人久留此地
      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怀恋
      你是否还常常做梦
      你的梦中尽是些什么
      你可梦见过自己是头驴
      而醒后驴又还原成你
      你是否怀疑过自己
      是你变成了驴呢还是驴变成了你

      这是一个好年头
      死了的仍旧死着
      活着的也还在活着
      死了的或许死后便后悔
      当初为什么不早死
      而活着的那些只有外壳的人
      却没完地唠叨着
      自己的福气只有一点点
      日子过得太苦太难
      可是,你们留神过自己的心吗
      它常常会像一条贪嘴的鱼那样
      被垂钓者的鱼钩
      钩住嘴巴拽走

      这是一个好年头
      白天可以是黑色的
      白昼的皮也可以被扒下来
      让一个个日子血流满地
      你也可以是鬼生的孩子
      你被灯光照出的身影
      也可以是狗崽子
      人头也会在人群中爆炸
      赤条条的肉体也会像钟
      被当当地敲响
      双脚可以变成乌龟
      人眼可以变成狗眼
      嘴巴可以当做喇叭吹
      肛门可以喋喋不休
      星星可以被淹死在水中
      王八可以直上青天
      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有爱情
      骨殖搂着骨殖难舍难分
      成堆活着的脸孔却落满苍蝇
      大胆的老鼠在拼命地与我们争夺食物
      人心糜烂,人成了自己的棺材
      流言蜚语横行霸道
      锐利得就像猛兽啄肉的尖嘴
      空虚的人们比比皆是
      任凭蜘蛛在头脑里结网
      好端端的一个人
      竟被溺死在自己的尿里
      地下的死者照样还在吵吵闹闹
      天上的群仙也同样弱肉强食
      那逃向深山的太阳
      真像是一只受伤被追赶的老虎
      残存的晚霞就像它留下的一摊血迹
      一场灾难之后
      多少人已皮包骨头
      来一场大风便足以把他们统统刮走

      这是一个好年头
      这人间已落叶纷纷
      多么可怜的一个季节呵
      它就像一个龙钟的卖艺老人
      在伸手拾着地下的钱


        第三章

      我们来自遥远的寂寞
      孤独而又无知
      动荡不安而又灾祸不断
      看吧,我们眼前所有的星球
      都像难民一样在四下奔逃
      它们携带着家眷
      它们惶恐不安
      就如同我们一样
      我们要问
      这一切灾难来自何物的力量
      这血腥的光阴又从何处而来
      我们,这小小的我们
      又将被这光阴的河流冲向何方
      我们将在哪里沉积
      又将在哪里终结

      我们每天都在死亡
      我们也无时不在生
      我们的头颅
      就像播种似的被撒进土里
      又被土壤里尖细的牙齿剔净
      尽管死者们
      享受到了充足的光线
      和雨水的滋润
      但那些干枯的头骨呵
      却没有抽芽,没有开花
      也没有哪一个
      能从他们的骨缝或眼窝里
      伸出摇摆的枝叶
      并结出累累果实

      我们的大地呵
      这死亡蔓延的大地
      你的身上为什么如此荒芜
      生长着枯黄的阳光
      生长着嶙峋的乱石
      像墓碑似的
      投下无数阴森的怪影
      却又彼此亲亲热热
      这情景真令人迷惑
      也使人猜想
      死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死也是一种享乐

      死也是一次选择
      也是一次我们对自己的遗弃
      就像白天的面目出现
      则安葬了黑夜
      我们可以把自己扔进坟坑
      或者把自己焚烧成灰
      再看着我们的灵魂
      从躯体里破土而出
      腾空飞起
      成为一个漫无目的的遨游者
      并从高空俯视
      我们的胸膛
      已踏上一只巨兽的爪子
      我们的脑袋
      渐渐地龟缩于大地
      而我们的叫声还在四野回荡
      那声音是多么凄厉呵
      仿佛是从那久远年代传过来的
      群猿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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