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水若然】
·陈超·
◇回忆:赤红之夜◇
……军用卡车在月夜疾驰
大地闪出灰瓷般的柔光
演出后,文艺宣传队队友们徒步拉练
他和她,幸运地乘车押运道具乐器
红色芭蕾的霹雳加深了红色娘子军的激动
她的脸闪烁着卸妆后凡士林的酩酊
两颗心因红透而膨胀
哦,那禁欲中就要溜出的纯真的颓废
卡车驶上陡坡,风景和人蓦地荡起
他忙扶住那把大“贝司”
她的身体为卡车惯性所鼓励,倾斜贴向他
像是吴琼花恍惚地贴着红旗
军大衣下两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这可怕的一瞬,修正主义的一瞬
……唇和唇慌乱地碰在一起
红色情欲中的陷落是更刺激的越轨的陷落
已望到电厂的散热塔
颓废的时间还剩三分钟的路程
吴琼花逃亡的身体在努力加速
他的手畏葸地撞到她红军军服下无辜的乳房
“修就修吧”,热泪迸涌
纯洁,请原谅他们再起义三分钟
当虚弱的心在黎明的湿漉中警醒
悔愧的他们已彼此回避着犯罪的眼神
◇夜烤烟草◇
大头,最近我常想起你
崚嶒的咬肌,一双困倦的红眼
运了一天粪,军绿棉袄斑斑点点
和衣躺在知青户火炕上
向我诉说对广播站彭金凤的爱恋
门缝钻进的风摇晃着十五瓦灯泡
堆柴的地上,牙狗懵懂着双眼
烟瘾在催促,呼神唤鬼舞蹁跹
我躬背在炕火口翻烤受潮的烟草
那年月,咱们抽不起三毛五的“瑞金”烟
烟草在瓦刀下忽悠忽悠发出香味儿
像金色的草褥,集拢起清贫中的温暖
你单相思的故事教我腻烦……“烤得嘞”
旧报纸条儿变戏法似地卷成两门大炮
腮帮子嗖嗖鼓翼,脑袋紧跟着晕眩
烟草质地粗劣还混着丝瓜蔓
“妈的,这孬烟让老子喷不成烟圈”
像你对彭金凤的单恋还没成形就已溃散
剩下的事是睡前右手在兴奋中忙活
后半夜才发出一个革命青年的雷鼾
大头,最近我常常把你思念
我勺多菜少、瘾大烟缺年代的伙伴
如今,我跑遍全城到处找不到烟草
每逢冬夜里饥情往上涌
只能在心里不断翻烤那些受潮的陈年
◇是熟稔带来伤感◇
听我说,腰椎僵硬的中年
更敏感于枝条柔韧的春天
又是桃李放花时节
当北风服膺于南风的催促
我也放下案头的写作漫步青野
瞬间闻到的是腐殖土熟稔的气息
可这熟稔为什么教我恍惚?
流云汹涌,机井突然轰鸣
惊起高压线架上春睡的燕子
水渠为苋菜田勾勒出几何的银线
看井的汉子面容淡漠
不时了望空旷的机耕大道
可这了望为什么像我多年前的了望?
他的小女儿拼命追过水流
发辫松乱,刘海儿披垂
像好事的孩子为异乡人引路
她的小脚板儿带起泥巴
撒下一只幼兽的欢叫
可这欢叫为什么微微蜇疼了我的心?
瞧,蚯蚓翻松的苋菜田
绿白碎花迸涌,已高过了绀紫的叶片
哦,它多像那件我暗恋的
七十年代的紫地碎花罩衫,干净,柔软
裹住社中女教员瘦削的身子
可这花布衫的旧日子为什么教我伤感?
苋菜静静地饮足了春水
椭圆的叶簇因感激而微微摇晃
听我说,插队的旧日子我也曾看管机井
也是一个为苋菜上水的午后
社中女教员通知给我她的婚期
机井轰鸣,水渠闪亮
可我的心为什么蓦地孤寂而黑暗?
人到中年,新的春天会为老春天将胶片倒转
是熟稔,心呵,是熟稔带来伤感
【月水若然】
·君儿·
◇一个下午我看到了永恒的归宿◇
这么多高低错落的房顶
组成了我的地图
这么多钢筋水泥灰石砖瓦的建筑
立成了城市的森林和屏风
这么多纵横交织的道路啊
横的是街 纵的是路
这么多房产公司 爱心医院 春节连市的餐馆
这么多均价八千元的写字楼 咖啡厅 美容院
把我的感觉切成块状的化学纤维梗阻
这么多整齐划一的语言
每天潮水一样汹涌 上演
“先生你好”“女士请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下次 下次 这么多的下次
把一个乐观主义者推向永恒绝望的归宿
◇土豆长芽了◇
土豆长芽了
浅绿色的
一杆杆小芽
使土豆成为武器
将它拿在手里
我有点不知道所措
吃还是不吃
成为一个问题
如果内有毒素
我想那也是你们
渴望重回大地的
柔情蜜意
◇雨鸟◇
在一片灰茫的大海上
有一条出港的游船
在游船的铁栏杆上
曾停留过一只小小的雨鸟
那场突然而降的暴雨
使大海波翻浪涌
游船颠簸鼓荡
这时候一只小鸟因驮不动
天上海上瓢泼一样的大水
而来到人间的船上
它抖了抖湿淋淋的羽毛
看了看眼前的人们
近处 海像一块巨大的无边的
布匹 正在被上帝的手织着
亿万斛海水
一会儿聚成山峰
一会儿跌进深谷
小鸟随船浮沉
也不动摇 也不惊慌
也不啼叫
◇水泥的人间◇
坐在打扫干净的家里
隔着一楼自家的玻璃
我又可以做一个仿古的凭栏的诗人
外面就是下午的阳光
晒着的花树和楼体
这世界依旧灿烂
如果汽车不是如此响地在远处马路上鸣笛
这世界依旧安静
铁护栏外的芸芸众生啊
我依旧爱着你们
如果你们可以给我放一个长假
允许我不上班 不为人民继续奉献
十多载宝贵的年华
如果你们允许我一个人在家中
散漫 痴人说梦
允许我在灿烂的国土上
做一名快乐的女巫
把午后的阳光当黄金
把新生的绿叶当伞盖
乘着海上吹来的一长街的大风
喷云吐雾 羽翼垂天
如一只浪漫的养肥的鸽子
低飞在茫无尽头的水泥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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