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录】
·陈东东·
陈东东,出生于上海,1980年考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不久开始写诗,大学二年
级时跟同班同学、诗人王寅和陆忆敏等创办油印诗刊《作品》。1984年《海上》和
《大陆》诗刊创刊,陈东东成为这两个油印杂志的重要作者。成名作《点灯》《雨
中的马》等刊发于贝岭编选的《中国现代诗38首》,油印诗集《眼眶里的沙瞳仁》
在杭州出版,其中诗作被《中国》杂志转载,引起瞩目。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
青春诗会,与西川、欧阳江河、王家新等议及当代诗人的知识分子身份,并筹办《
倾向》、《南方诗志》等诗刊杂志。有多种诗集出版,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
出版。
◇秋歌·八至十四◇
秋歌之八
一颗星照耀赤裸的狮子。这港口之夜,
巨型升降机已停止运送闪电和物质。
铁被废弃,更深地下陷。
坡度平缓的浅海高原上,舵手把罗盘
更指向黑暗。
棋局在鱼背上迅速凋零。
打开的福音书黯淡地垂落。
沿岸的大光灯驱赶着雾气。
他的心滑进了倾斜的海盆。
一颗星照耀赤裸的狮子。玻璃防波堤
隐没于阴影。这港口之夜,
这生锈的机器船犹豫又急驰的沉沦之夜,
舵手把罗盘更指向季候——
他看见白昼突然显现:
白昼以奔跑的方式显现!如透澈的
海图,翅膀剪开了风的合唱队,
并且在最高处,爱所引导的唯一女性,
正放送嗓音奇异的鸟群。
一颗星照耀赤裸的狮子。太阳的轴线
纵贯于时间。
港口的钟声里棋局已腐烂,
光的青铜律,催促一艘船
朝着秋天的核心而去。——
舵手把罗盘更指向天命。一盏塔楼
在海盆里旋转——被放送的
塞壬,甜美的唇舌仿佛镰刀,
收割水域间疯长的大麦。
秋歌之九
广场的秋天,一柱喷泉拥抱它自身,
核心里升起微弱的火,
——一节节变亮,如下午的诗篇——
喷泉在陈旧的书页间激射,
持续盲诗人泛黄的梦。
鸽子则伴随醒目的大字眼,在半空
列队,筛选着记忆。
旧时代的光芒会透过它们,
照耀跃出水面的雕塑,并且轻击
一枚枚浮起的银灰色钱币。
——鸽子又争食英雄的面包,
而词语的残渣,
被一群放学的男孩分享——
尖锐的嗓音与铁哨子混杂。
纪念碑刺破——比喷泉更耀眼,
盲诗人走进了亮光的合唱。
他的身影被过份地拉长,
——这与他诗篇的加速度
相反。——蓄水池里,
陈旧人物一天天消瘦,再也保不住
英雄本色。男孩的脏话轻描淡写,
经过雕塑,仿佛那火焰,
映照广场的寂寞之秋。
一队鸽子已降落下来,一队鸽子
成为喷泉溅开的往事。
它们是盲诗人唯一的寄托,
它们正围绕纪念碑低鸣。
秋歌之十
那么在一辆大客车前座,一个火命的自传作者
对秋野凝望——开阔的玉米地,
面色焦黄的中年村干部土冈前小便,
而一对野合的兄妹从田垅滚向那沟渠,
正当一片云遮挡了下午最毒的日头。
七叶树滤去更多亮光,
细腰姑娘努力挤压着
季节的乳房,靠近退潮的浅海草地上,
灰色小公马迷失了方向。
一个火命的自传作者如一粒麦种,
要在这秋天向世人提供多一点自我。
那么在一辆大客车前座,
他打开他珍藏的童年日记:菊花枯萎
概括了他的每一种生活。
完好的记忆里,那枯萎的菊花
变得更绝对。当大客车拐向一座城市,
他把花重又夹回日记本——
锦缎封面上,退色的风景
满含着忧郁。——满含着忧郁,
黄昏落向了后面的秋野,
自传作者穿过停车场又看见新月。
——新月仿佛另一本新书,
把他的城市朝梦想运送。
那么终于在公共墓园里,一个火命的
自传作者完成了构想。
他拍打瘦小的大理石碑牌,他满意地
轻叹——拍打瘦小的大理石碑牌。
秋歌十一
江流。……多么悠久的出海口。
鹳鸟被黎明提升。风向标嗡鸣又旋转。
度假的游泳场恢复了荒凉。
一颗从粗沙中突破的赤杨
大声在喧哗。
三角帆没入虚无的水线。
秋季工程队清理着残渣——从江流中,
他们打捞起原木、呼救的
玻璃瓶、死尸、避孕套,
以及仍保有火焰的灯盏、太阳播撒的
鳞片和镜子。
他们的风镐刺入、击穿,
推土机扩大了向海的滩涂。
那十字吊架也伸展开来,
——划一条弧线,
把青铜的领袖自蓝天里
放下——令它的手,正好指点着
假想中敌国的炮口和新阴谋。
江流。……多么悠久的出海口。
鹳鸟被提升到正午——掠过树梢,
收拢翼翅,又俯身去细察,
看清自海中回溯的马哈鱼。
而度夏的游泳场
恢复了荒凉——那大声喧哗的机器和
工程队,那仿佛水母般映日的安全帽,
那鳞片和镜子,……当领袖正指点,
三角帆没入虚无的水线。
秋歌十二
农事被驱赶得更远,月亮掠过了井栏……
负载丰收又失血的母亲
依旧要播撒。
在开阔的鱼背上:旧梦梳理海波,
落日为物质而垂亡;
在倒映于天上的伤口隐痛里:
新的世代行进到秋天,
那革命的小儿子
心飞向河汉!
——一片金属击穿大气,
一片金属
正奔出人间。巨大的航天城,
无限泛滥的光芒和钻石。无限泛滥里,
中心指挥塔代替了启示。
而母亲。而旧梦。而
落日……掠过井栏的月亮又照耀;
它白色的光华
是为谁倾泻?
——那革命的小儿子心飞向河汉,
那革命的小儿子
长出了翅膀!——
鱼群和烈火被驱赶得更远,
失血的伤口里暗含着农事。
巨大的航天城日益繁忙,又有谁
独自在秋风里仰望?
他看见的星体有火红的大海,
有七重光带构筑起夜景。
秋歌十三
太阳却磨砺秋天这刽子手,风却洗净
乡村的血肠。
麦芒托起了死尸一具,
——他丧失的头颅,
被几朵迟放的金玫瑰取代。
党小组长响应着号召,
谁的手臂高举又落下。秋之屠刀
要溅开血光——
麦芒托起了死尸一具。
石灰教堂却假传福音,钟声却聚合
光头的农民。
那铁皮尖顶上栖满了麻雀——
它们的小翅膀,一寸寸剪断
嘶哑的丧歌。
党小组长响应着号召,
谁的手臂高举又落下。秋之屠刀
又一次挥动,
这正午的田园无辜地受难。
光头的农民却满含着喜悦,风却洗净
乡村的血肠。
几朵金玫瑰代替了核心——
那铁皮的尖顶,
朝着被托起的死尸弯曲。
党小组长响应着号召,
谁的手臂高举又落下。当太阳磨砺——
葬礼的队列正欢快地经过,
没入了河流对岸的光芒。
秋歌十四
生日那天他写下诗篇——“这是我
去天国途中的第三十年”。
——他行进于大风里,如飞翔在
梦之上——
“海面湿漉的教堂是蜗牛”。
这十月的诗篇在九月变形,
在秋天以另一种声音传布:
当旅人到寺院的廊下避雨,
等待日暮时天重新放晴。
“这是我去天国途中的第三十年”——
他写下的诗篇被闪电重复。
当旅人获取了第一堆圣火,
当雨已经落尽如棋局已终结,
——“那些门扉,
在人类苏醒时一一被关闭”。
火光中旅人有相同的里程,
——火光中旅人
化身为雷霆:这最迟的雷霆,
在一场秋雨后依旧要翻滚,
重复闪电重复的诗篇,仿佛那
蛋卵,去梦见鸥鸟梦想的啼鸣。
而生日的歌手燃烧歌唱,
为火焰怒放——“这是我
去天堂途中的第三十年。”——
他飞翔于梦之上,如光芒在大风里——
“那些门扉在人类苏醒时一一被关闭”……
“海面湿漉的教堂是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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