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诗】
·翟永明·
翟永明,祖籍河南,出生于四川成都,知识分子写作诗群代表诗人之一。1981年开
始发表诗作,1984年完成了第一个大型组诗《女人》,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诗
均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1996年出版了散文集
《纸上建筑》之后,成为自由撰稿人。在数十年的诗歌写作中,翟永明一直保持充
沛的写作和思考的活力,每个时期都有重要作品问世,在中国诗坛具有无可置疑的
重要性。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
◇静安庄(十二章节)◇
第一月
仿佛早已存在,仿佛已经就序
我走来,声音概不由已
它把我安顿在朝南的厢房
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
到处都有脸型相像的小径
凉风吹得我苍白寂寞
玉米地在这种时刻精神抖擞
我来到这里,听见双鱼星的嗥叫
又听见敏感的夜抖动不已
极小的草垛散布肃穆
脆弱唯一的云像孤独的野兽
蹑足走来,含有坏天气的味道
如同与我相逢 成为值得理解的内心
鱼竿在水面滑动
忽明忽灭的油灯
热烈沙哑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
不要容纳黑树
每个角落布置一次杀机
忍受布满人体的时刻
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成为月光
已婚夫妇梦中听见 卯时雨水的声音
黑驴们靠着石磨商量明天
那里,阴阳混合的土地
对所有年月了如指掌
我听见公鸡打鸣
又听见轱辘打水的声音
第二月
从早到午,走遍整个村庄
我的脚 听从地下的声音
让我到达沉默的深度
无论走到哪家门前,总有人站着
端着饭碗,有人摇着空空的摇篮
走过一堵又一堵墙,我的脚不着地
荒屋在那里穷凶极恶,积着薄薄红土
是什么挡住我如此温情的视线?
在蚂蚁的必死之路
脸上盖着树叶的人走来
向日葵被割掉头颅。粗糙糜烂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一排谎言
蓑衣装扮成神,夜里将作恶多端
寒食节出现的呼喊
村里人因抚慰死者而自我节制
我寻找,总带着未遂的笑容
内心伤口与他们的肉眼连成一线
怎样才能进入静安庄?
尽管每天都有溺婴尸体和服毒的新娘
他们回来了,花朵列成纵队反抗
分娩的声音突然提高
感觉落日从里面崩溃
我在想:怎样才能进入
这时鸦雀无声的村庄
第三月
此疫终年如一:似水结冰、似火
而三月作为势力,它们一无所获
我们看到的气体极度透明
无节奏的跳动、流行
通过睁开或合扰的眼皮
我来时一片寂静,村庄的中心是石榴
风以不祥的姿态独占屋顶
成群的人走过,怕水里的影子如同手相
此疫来源不明:
目光所及的影子 消失外形
村庄如同致命的时刻流向我
或生或死,或轻轻踩出灰色雾气
水是活的,我触摸,感觉欲望上升
天空又灰又白,裸露生病的皮肤
土豆的颜色呈现暴殄的精彩
此疫为何降临 无人知道
进城的小贩看见无辜的太阳
无数死鱼睁大坚韧的眼睛
在惨无人色的内心里
我无法感觉它们的回光返照
死者懂得沉默的力量,但愿
我所在的位置保持它一贯的风水
人们并无知觉
连枷敲打着不毛之地
第四月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他们擅长微笑,
他们有如此透明的凶器
燕子带着年复一年的怪味,
落满正方形的院子,丁香就在门前喧嚷
我蒙着脸走过但并不畏惧
月亮像一颗老心脏
我的血统与它相近
你尘世的眼光注视我,
响起母亲愤怒的声音
昼和夜茫然交替不已
永恒的脐带绞死我
我看见婚礼的形象
在生命的中心,孤独微笑
它仍在每家每户结下绳形,
面色如土的孩子们攥紧沙粒宣布死期
在另一头,攥紧泥土的那只手
本身是土,从更远的地方来,被风继承
蹲在水边,玻璃的头破坏隐喻
那使生命变得粗糙的他
是我异姓的兄长,圆锥形树像人一样哭泣
乌鸦站在祠堂头顶 它们生于古代,
偶然知晓今天落日的崩溃
水在梦中发现苦闷
我的脸无动于衷,使天空倾斜,使静安庄
具备一种寒冷的味道。不动
但一生被废墟的平静破坏,
头向刻满印摺的石页生长并裂开
自己的皱纹,耐心的古井吸干地底,心被出卖
苍鹰磨利视线 羊圈主人黑得像树
他正缓慢死亡,如一间荒屋被日光忽略
它苍白 无血无实体
静安庄坐南朝北,缺乏光洁度
它降临 如同普通的故事
与你同病相怜,蛋形面孔充满张力,
它的眼 在夜里升上头顶,令人目眩
生下我,又让我生育的母亲
从你的黑夜浮上来
我是唯一生还者,在此地
我的脚只能听从地下的声音
以一向不抵抗的方式
迟迟到达沉默的深度
夜晚这般潮湿和富有生殖力,有条纹的窗纸
使我想起内心,在转弯处
用拐摸索走路的盲者,从石头里看见我
最底层的命运 被许多神低声预言过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它微笑的性情越过腐烂
更具光采,群居的家族
匍匐于祭扫之日,老烟叶排成
奇怪地行列,它在想:这个鸦雀无声的村庄
第五月
这是一个充满怀疑的日子,她来到此地
月亮露出凶光,繁殖令人心碎的秘密
走在黑暗中,夜光粼粼,天然无饰
她使白色变得如此分明
许多夜晚重新换过,她的手
放在你胸前依然神秘
蚕豆花细心地把静安庄吃掉
他人的入睡芬芳无比
在水一方,有很怪的树轻轻冷笑
有人叹息无名,她并不介意
进入你活生生的身体
使某些东西成形,它们是活的?
痛苦的树在一夜间改变模样
麦田守望人惊异
波动的土地使自己的根 彻底消失
她去、她来,带着虚幻的风度
硕大无朋的石榴 从拐角两边的矮墙
露出内在淫欲的颜色
缓缓走动,憎恨所有的风
参与各种事物的恶毒,她一向如此
甘美倾心的声音在你心内
早已变成不明之物
其他失眠者的五月,因想到
扶乩的咒语,微微泛起不自觉的怯意
第六月
夜里月黑风高 男孩子们练习杀人
粗野的麦田潜伏某种欲念
我闻到整个村庄的醉意
有半年光景我仰面看它
直到畸形的身躯变成无垠
它旋转 犹如门轴生了锈
人们酗酒作乐 无人注意我
但我从一堆又一堆垃圾中
听到它的回声来自地心
满身尘埃的人用手触摸
黑檀木桌的神秘裂纹
想起盛朝年间的传说
今晚将有月蚀 妻子在木盆里净身
眼中充满盲目的恐惧
天空抽搐着,对我讳莫如深
祖先土葬的坟地
从墙缝处 裂开无数失神的眼睛
翌晨,掘墓者发现
诸侯的床已被白蚁充满
我,我们偶然的形体
在黑暗中如何,在白昼也同样干枯
第七月
谁能告诉我下雨的日子
我凝视那只毒眼
白露时节悬挂陌生气候
我始终在这个枯井村庄
先看见一块大石头
再看见它上面古老的血
在阳光下显现
男人和女人走过
跪着恳求太阳
死去的路发白
日落方向迫近我的躯体
圆形卵石封锁河面
此时如同最大的悲怆
左手捧着土,右手捧着水
火在头顶炫耀
而树已与天空结为同盟
永远只有一种可能出现
炊烟已进入外表神圣的时刻
目光焦躁如网
深夜,人神一体的祖母仰面于天
星星不断轮转,极端的预言表明
寻找水源的人灵魂已冒出热气
在我口中
有无名的裂痕难以启齿
在上或者在下
召集群鸟以宽大的方式
以死亡的气质
在黑暗中也能看到蝗虫的眼睛
来,在这里
粗暴的内心他们的目光在天上
双手却在滚烫的
尘土里
背负于地
猛然看见天空呈现错乱色彩
周身布满被撕裂的痛楚
猫头鹰儿子给白昼留下空隙
张嘴发出吓人的笑声
使夏季倾斜而固执
水车无病呻吟
年轻的牛憧憬
被神附体的女人出现
无人娶她为妻
青桐树不计时日,在这儿出生和死亡
旧宅的人离去,守夜者半睡半醒
身怀六甲的妇女带着水果般倦意
血光之灾使族人想起贪心的墓场
老人们坐在门前,橡皮似的身体因干渴
对神充满敬意
目光无法穿过
傍晚清凉热烈的消息,
强奸于正午发生,如同一次地震
太阳在最后时刻松弛,祈祷布满村庄
抬起的头因苦难而肿胀,看见
无声无息的光染红麦草翻盖的屋顶
梦中发现稀罕的东西,掠夺者何处而至
腹中装满家酿酒的烈性
我始终在这个枯井村庄
先看见一块大石头
再看见古老的血重新显现
一根桩子在万物欢腾时寂寞
象一个老人失去浓度
喊声来自天空使浑身发凉
最后的时刻因看到雨水而醒目
第八月
八月,有人睡在我的隔壁
他的麦秸草身体柔软无比
向日葵发出氤氲不散的臭味
好象阳光下的葡萄胎
他咧着嘴,仿佛至死都不悔改
我们憎恨太阳,并忘掉它的血
如果此刻我幸免悲伤,是因为
我始终保持可怕的光彩
一只手伸向平原,它的心塞满稻草
如成熟的鸟卵内心装满白色空间
被风慢慢吹硬了老骨头
石灰窖发出仅存的感染
来自旱季的消息使我闻到罪行
人头攒动,谁仰面去看
谁就化为石头
靠近我家的牲口栏
我看见过兽性燃烧的火焰
嗜酒成性的父亲不睡觉时
也看见妻子的遗言
什么东西撕毁她?走来走去?
内部永远是黑空气
男孩子睡在马厩
注视他的动物灵魂
我们憎恨太阳,仿佛至死都不悔改
第九月
去年我在大沙头,梦想这个村落
满脸雀斑焕发九月的强度
现在我用足够的挥霍破坏
把居心叵测的回忆带在脸颊上
是我把有毒的声音送入这个地带吗
我十九,一无所知,本质上仅仅是女人
但从我身上能听见直率的嗥叫
谁能料到我会发育成一种疾病
我居住在这里,冷若冰霜,不失天真模样
从未裸体,比干净的草滩更惬意
太阳突然失踪,进入我最热情的部位
那时我还年轻,保持无边的缄默
呆板,但诚心诚意
原封不动,我有时展开双臂
这一带曾是水洼,充满异物的眼光
第九月的庄稼长势很好
踩在泥土上,本身也是土
我出生时看见夜里的生灵倾向我
皂角树站在窗前,对我施以暴力
恶梦中出现的沉默男子,一生将由他安排
怀着未来的影子,北风嚣张时
我让雨顺着黑垩石流入我的身体
贫穷不足为奇,只是一种方式
循环和繁殖,听惯这村庄隐处的响声
第十月
温存的瞬间倾向我
如此继续梦投入我的怀抱
在它们生长之前,听见土地嘶嘶的
挣扎声,象可怕的胎动
那裂痕与我的伤口相似
嚼着盐,嚼着板蓝草根
把手轻轻地放在堇菜花上
我感觉我支配一切
陌生人走进村庄
他的头有如夜间出现的亡灵
死亡的种子在第十月长出生命
无声无息,骨头般枯竭的脸
我是怎样散发天真气息?但朝向我的
是怎样无动于衷的眼睛
在我诞生之前就注视这个村庄
沉默的婴儿横卧田塍,如我的肉体
横卧菜砧上,沾满液体的手
具有先见性,皱巴巴的面孔愚不可救
一只眼慢慢睁开,和太阳的视力一致
感到掌心握着发烫的种子
方圆十里之内,先有火,再有水
于是逆光中这片翻松的土地
爬出一种古老的调子自我毁灭
除了时间,并无其它以埋藏这样长久的
根源,沿着这座病态的村庄回首
我忘记了那个位置,那儿人烟稀少
第十一月
并非高不可攀,而是无物可攀
那个别的形同枯槁的天空
把你苦行主义的脸移开
我用四面八方的雪繁殖冬天的失败
即使在别处,这一片白色也带着你的气味
风萧萧而过,我关闭目光
因为内心萌起纵火的恶念
很静、很长的一瞬间
不动声色,我们吹气如兰
并侵犯彼此的软弱语言
我无意中走进这个村庄
无意中看见你,我感到
一种来自内部的摧残将诞生
我们蒙受的热度使这一带
呈现错误色彩,我十九,你也一样
落日接近脚底时
把我们构成交叉的三角形
你走,你来,你的脸和云的脸实为一体
纯偶然的时刻,你神秘而冷淡的手指
依然紧攥,两个灵魂深不可测
越过你和谐的身体
我始终感到你内心分裂的痛楚
在每个角落,与我同在
第十二月
如今已到离开静安庄的时候
牝马依然敲响它的黑蹄
西北风吹过无人之境
使一群牛犊想起战争……
迄今无法证明空虚的形体
落日象瘟疫降临,坐在村头
内心疮痍如一棵树
双手布置白色树液的欲望,被你唤醒
我抬头看见飞碟,偶然出现
偷偷抚摸怀中之石,临别与我接吻
整个村庄蒙受你的阴沉
鞋子装满沙粒,空气密布麦芽气味
太阳又高又冷
努力想成为有脑髓的生物
年迈的妇女翻动痛苦的鱼
每个角落,人头骷髅装满尘土
脸上露出干燥的微笑,晃动的黑影
步行的声音来自地底,如血液流动
蝴蝶们看见自己投奔死亡的模样
与你相似,距离是所有事物的中心
在地面上,我仍是异乡的孤身人
始终在这个鸦雀无声的村庄
耳听此时出生的古老喉音
肋骨隐隐作痛
一度可接近的时间为我打开黑夜的大门
女孩子站在暮色里
灰色马、灰色人影
石板被踢起的火花照亮
一种恶心感觉象雨淋在屋顶
婴儿的苦闷产生
我们离开
带着无法揣测的血肉之躯
归根结蒂,我到过这里
讨人喜欢
我走的时候却不怀好意
被烟熏出眼泪,目光朝向
伤了元气的轮回部分和古老的皱纹
低飞的鸟穿过内心使我一无所剩
刻着我出生日期的老榆树
又结满我父亲年龄的旧草绳
因给予我们生命而骄傲
村里的人站在向阳的斜坡上
对白昼怀疑,又绕尽远路回到夜里休息
老年人深深的目光使布满恶意的冬天撤退
使我强有力的脸上出现裂痕
最先看见魔术的孩子站在树下
他仍在思索
所有一切是怎样变出来的
在那些看不见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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