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诗】                              

·周伦佑·

周伦佑,重庆市荣昌县人,知名诗学理论家,非非主义代表诗人之一。二十世纪七
十年代开始地下诗歌写作;1986年为首创立非非主义,主编《非非》、《非非评论
》两刊。作品入选北京大学谢冕教授主编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百年中国文
学经典文库》等国内外数十种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介绍、出版。
其理论和创作在新时期文学理论界和海外汉学界有较大影响。文学成就被写入数十
部现当代中国文学史。



              ◇镜中的石头◇

      一面镜子在任何一间屋里
      被虚拟的手执着,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洁的镜面
      经过一些高贵的事物,又移开
      石头的主题被手写出来
      成为最显著的物象。迫使镜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学状态
      石头溺于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银被内部的物质颠覆
      手作为同谋首先被质疑
      石头被反复书写,随后生根
      越过二维的界限,接近固体
      让端庄体面的脸孔退出镜子
      背景按照要求减到最少
      石头打乱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许多,但始终在镜面以下
      有限的圆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头以几何级数增长
      把镜子涨满,或使其变形
      被手写出来的石头脱离了手
      成为镜子的后天部分
      更不能拿走。水银深处
      所有的高潮沦为一次虚构
      对外代表光的受困与被剥夺
      石头深入玻璃,直接成为
      镜子的歧义。一滴水银
      在阳光下静静煮沸。镜子激动
      或平静,都不能改变石头的意图
      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
      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想象大鸟◇

      鸟是一种会飞的东西
      不是青鸟和蓝鸟。是大鸟
      重如泰山的羽毛
      在想象中清晰的逼近
      这是我虚构出来的
      另一种性质的翅膀
      另一种性质的水和天空

      大鸟就这样想起来了
      很温柔的行动使人一阵心跳
      大鸟根深蒂固,还让我想到莲花
      想到更古老的什么水银
      在众多物象之外尖锐的存在
      三百年过了,大鸟依然不鸣不飞

      大鸟有时是鸟,有时是鱼
      有时是庄周似的蝴蝶和处子
      有时什么也不是
      只知道大鸟以火焰为食
      所以很美,很灿烂
      其实所谓的火焰也是想象的
      大鸟无翅,根本没有鸟的影子

      鸟是一个比喻。大鸟是大的比喻
      飞与不飞都同样占据着天空

      从鸟到大鸟是一种变化
      从语言到语言只是一种声音
      大鸟铺天盖地,但不能把握
      突如其来的光芒使意识空虚
      用手指敲击天空,很蓝的宁静
      任无中生有的琴键落满蜻蜓
      直截了当的深入或者退出
      离开中心越远和大鸟更为接近

      想象大鸟就是呼吸大鸟
      使事物远大的有时只是一种气息
      生命被某种晶体所充满和壮大
      推动青铜与时间背道而驰
      大鸟硕大如同海天之间包孕的珍珠
      我们包含于其中
      成为光明的核心部分
      跃跃之心先于肉体鼓动起来
      现在大鸟已在我的想象之外了
      我触摸不到,也不知它的去向
      但我确实被击中过,那种扫荡的意义
      使我铭心刻骨的疼痛,并且冥想
      大鸟翱翔或静止在别一个天空里
      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天空
      只要我们偶尔想到它
      便有某种感觉使我们广大无边

      当有一天大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我们所有的眼睛都会变成瞎子


【沧海一诗】                              

·兰波·

兰波(Arthur Rimbaud),15岁就擅长写作拉丁文诗歌,掌握了法国古典诗歌的传
统格律。从16岁(1870)起,他常常外出流浪,和比他年长10岁的诗人魏尔兰关系
亲密。现存的兰波的诗有140首左右,主要在16至19岁期间所写。在兰波早期的诗中
可以看出帕尔纳斯派的影响,后期诗作加强了象征主义色彩。主要诗集有《地狱的
一季》、《灵光集》。



                ◇黎明◇

我吻抱夏晨的黎明。

宫殿前的一切依然静寂,流水止息。绿荫尚未在林路中消失,我走过,唤醒一阵阵
生动而温馨的气息,宝石般的睛瞳睁开[1],轻翅无声地飞起[2]。

第一个相遇,在晨曦洒落的幽径上,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我朝金色的瀑布[3]一笑,她的散发飘过松杉林:自那银白的顶端[4]我认出了女神


于是我一层层揭开轻纱[5],在小路上我挥动双臂。在平原上,我向雄鸡举告了她。
在都市里,她在教堂的钟塔与穹顶间逃匿。乞丐般飞跑在大理石的岸上[6],我追逐
着她。

在路上,在月桂树边,我以层层轻纱将她环抱,隐约地感觉到她无限的玉体[7],黎
明和孩子[8]一起倒在丛中。

醒来,已是正午。


[1]les pierreries regardèrent:动物的眼睛
[2]les ailes:鸟类/夜的翅膀
[3]wasserfall:德文“瀑布”,女神的长发
[4]cime argentée:女神的身影
[5]voiles:从黑夜身上赢得的分分秒秒
[6]la grand'ville…les quais de marbre:暗指威尼斯
[7]immense corps:绝对性和真实性
[8]enfant:“我”的双重身份

(诗阳 译于1995-10-24 虎镇 10-26修订)


                ◇醉舟◇

  当我顺着无情河水只有流淌,
  我感到纤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吵吵嚷嚷的红种人把他们捉去,
  剥光了当靶子,钉在五彩桩上。

  所有这些水手的命运,我不管它,
  我只装运佛兰芒小麦、英国棉花。
  当纤夫们的哭叫和喧闹消散,
  河水让我随意漂流,无牵无挂。

  我跑了一冬,不理会潮水汹涌,
  比玩的入迷的小孩还要耳聋。
  只见半岛们纷纷挣脱了缆绳,
  好象得意洋洋的一窝蜂。

  风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苏醒,
  我舞蹈着,比瓶塞子还轻,
  在海浪--死者永恒的摇床上
  一连十夜,不留恋信号灯的傻眼睛。

  绿水渗透了我的杉木船壳,--
  清甜赛过孩子贪吃的酸苹果,
  洗去了蓝的酒迹和呕吐的污迹,
  冲掉了我的铁锚、我的舵。

  从此,我就沉浸于大海的诗--
  海呀,泡满了星星,犹如乳汁;
  我饱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时漂过
  一具惨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尸。

  这一片青蓝和荒诞、以及白日之火
  辉映下的缓慢节奏,转眼被染了色--
  橙红的爱的霉斑在发酵、在发苦,
  比酒精更强烈,比竖琴更辽阔。

  我熟悉在电光下开裂的天空,
  狂浪、激流、龙卷风;我熟悉黄昏
  和象一群白鸽般振奋的黎明,
  我还见过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

  我见过夕阳,被神秘的恐怖染黑,
  闪耀着长长的紫色的凝辉,
  照着海浪向远方滚去的微颤,
  象照着古代戏剧里的合唱队!

  我梦见绿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个吻缓缓地涨上大海的眼睛,
  闻所未闻的液汁的循环,
  磷光歌唱家的黄与蓝的觉醒!

  我曾一连几个月把长浪追赶,
  它冲击礁石,恰象疯狂的牛圈,
  怎能设想玛丽亚们光明的脚
  能驯服这哮喘的海洋的嘴脸!

  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洛里达,
  那儿豹长着人皮,豹眼混杂于奇花,
  那儿虹霓绷得紧紧,象根根缰绳
  套着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

  我见过发酵的沼泽,那捕鱼篓--
  芦苇丛中沉睡着腐烂的巨兽;
  风平浪静中骤然大水倾泻,
  一片远景象瀑布般注入涡流!

  我见过冰川、银太阳、火炭的天色,
  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搁浅险恶莫测,
  那儿扭曲的树皮发出黑色的香味,
  从树上落下被臭虫啮咬的巨蛇!

  我真想给孩子们看看碧浪中的剑鱼--
  那些金灿灿的鱼,会唱歌的鱼;
  花的泡沫祝福我无锚而漂流,
  语言难以形容的清风为我添翼。

  大海--环球各带的疲劳的受难者
  常用它的呜咽温柔地摇我入梦,
  它向我举起暗的花束,透着黄的孔,
  我就象女性似的跪下,静止不动……

  象一座浮岛满载金黄眼珠的鸟,
  我摇晃这一船鸟粪、一船喧闹。
  我航行,而从我水中的缆绳间,
  浮尸们常倒退着漂进来小睡一觉!……

  我是失踪的船,缠在大海的青丝里,
  还是被风卷上飞鸟达不到的太虚?
  不论铁甲舰或汉萨同盟的帆船,
  休想把我海水灌醉的骨架钓起。

  我只有荡漾,冒着烟,让紫雾导航,
  我钻破淡红色的天墙,这墙上
  长着太阳的苔藓、穹苍的涕泪,--
  这对于真正的诗人是精美的果酱。

  我奔驰,满身披着电光的月牙,
  护送我这疯木板的是黑压压的海马;
  当七月用棍棒把青天打垮,
  一个个灼热的漏斗在空中挂!

  我全身哆嗦,远隔百里就能听得
  那发情的河马、咆哮的漩涡,
  我永远纺织那静止的蔚蓝,
  我怀念着欧罗巴古老的城垛!

  我见过星星的群岛!在那里,
  狂乱的天门向航行者开启:
  “你是否就睡在这无底深夜里--
  啊,百万金鸟?啊,未来的活力?”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
  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

  如果我想望欧洲的水,我只想望
  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潭,到傍晚,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
  放一只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颓丧疲惫,
  再不能把运棉轮船的航迹追随,
  从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趸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


  《醉舟》写于1871年夏,此时的兰波正在酝酿他的“通灵”说。兰波所谓
  的通灵,指的是一种超人的本领,既能看到、听到、感到凡人看不到、听
  不到、感不到的东西。他认为杰出的诗人都应该是通灵者,只有通灵的诗
  人才能达到“未知”的境界,写出真正的诗篇。而要通灵,就必须打乱自
  己的感觉系统,“长期、巨大、有步骤地使全部感官错位”。为此,要用
  烈酒和大麻来麻痹感官,在幻觉和梦呓造成的错乱中接近冥冥的真实。

  (飞白 译)


                ◇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围着恶臭嗡嗡旋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颤;
  I,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奥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飞白 译

  《元音》是一首怪诗,长期以来,人们费尽心机,研究探讨其创作动机,
  考证论述其字母、颜色的来源、意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但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至今还众说纷坛。兰波在《元音》中通过具体可感的描绘,把
  形状、色彩、味道、音响和运动等要素交织起来,力图“创造出一种足以
  适应各种官能的诗歌语言”。五个元音字母不但各具颜色,而且还带有音
  响、气味和动作,同时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嗅觉、听觉和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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