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代】                              

1917年2月《新青年》刊出胡适的《白话诗八首》,标志着现代诗歌的诞生,次年再
次刊出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的白话诗。

胡适在1920年3月出版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尝试集》,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
个人新诗集,受到读者的欢迎,这是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现代诗歌个人专集。此后更
多的诗人开始尝试白话诗的创作,形成了中国的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流派“尝试派”
。1921年7月文学研究会成立,代表诗人有鲁迅冰心朱自清周作人等。1921年7月,
郭沫若等人成立创造社,1922年3月应修人汪静之潘漠华冯雪峰四人在杭州结成诗社
,1925年,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以李金发为代表的中国早期象征诗派出现。




·朱湘·

朱湘(1904-1933),新月派成员,出版的诗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
(1927)、《石门集》(1934)、《永言集》(1936)等。译作有《路曼尼亚民歌
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1929)、《番石榴集》(1936)。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着如今人马不喧哗,
        只听得啼声得得,
      我想凭着切肤的指甲
        弹出心里的嗟呀。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这儿没有青草发新芽,
        也没有花枝低桠;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树结琼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飞过暮云之下,
      不能为我传达一句话
        到烟霭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记得当初被选入京华,
        常对着南天悲咤,
      那知道如今去朝远嫁,
        望昭阳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阳落下了平沙,
        夜风在荒野上发,
      与一片马嘶声相应答,
        远方响动了胡笳。


【二十年代】                              

·王独清·

王独清,创造社成员之一,出版的诗集有《圣母像前》(1926)、《死前》(1927
)、《威尼斯》(1928)、《零乱章》(1933)等。



               ◇吊罗马◇

        一

      我趁著满空湿雨的春天,
      来访这地中海上的第二长安!
      听说这儿是往昔许多天才底故家,
      听说这儿养育过发扬人类的文化,
      听说这儿是英雄建伟业的名都,
      听说这儿光荣的历史永远不朽……
      哦,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底胸中也像是被才潮的泪在浸润!
      ──恼人的雨哟,愁人的雨哟,
      你是给我洗尘?还是助我吊这荒凉的古城?

      我要痛哭,我要力竭声嘶地痛哭!
      我要把我底心脏一齐向外呕吐!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陷入了衰颓,败倾,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埋著旧时的文明,
      我,我怎 不把我底热泪,我nostalgia底热泪,
      借用来,借用来尽性地洒,尽情地挥?

      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已与伏在雨中的罗马接近:
      啊啊,伟大的罗马,威严的罗马,雄浑的罗马!
      我真想把我哭昏,拼我这一生来给你招魂……


        二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Tiberis河,
      忽想起古代的传说:
      那Rhea Silvia底双生儿
      不是曾在河上漂过!
      那个名叫Romulus的,
      正是我怀想的人物。
      他不愿同他底兄弟调和,
      只独自把他理想中的都城建作。
      他日夜不息,
      他风雨不躲;
      他筑起最高的围墙,
      他开了最长的沟壑……
      哦,像那样原人时代创造的英雄哟,
      在今日繁殖的人类中能不能寻出一个!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山原,
      忽想起古代那些诗人:
      他们赤著双脚,
      他们袒著半胸,
      他们手持著软竿
      躯著一群白羊前进。
      他们一面在那原上牧羊,
      一面在那原上独吟……
      他们是真正的创作者,
      也是真正的平民。
      哦,可敬的人们,
      怎 今日全无踪影?
      ──原上的草哟,
      你们还在为谁长青?


        三

      啊,现在我进了罗马了
      我底全神经好像在爆!
      啊,这就是我要徘徊的罗马了!
      ……
      罗马城,罗马城,使人感慨无穷的罗马城。
      你底遗迹还是这样的宏壮而可惊!
      我踏著产生文物典章的拉丁旧土,
      徘徊於建设光荣伟业的七丘之中:
      啊啊,我久怀慕的「七丘之都」哟,
      往日是怎样的繁华,怎样的名胜,
      今日,今日呀,却变成这般的凋零!
      就这样地任它乱石成堆!
      就这样地任它野草丛生!
      那富丽的宫殿,可不就是这些石旁的余烬?
      那歌舞的美人,可不就是这些草下的腐尘?
      不管它驻过许多说客底激昂辩论,
      不管它留过千万人众底合欢掌声,
      现在都只存了些销散的寂寞,
      现在都只剩了些死亡的沉静……
      除了路边行人不断的马蹄车轮,
      再也听不见一点儿城中的喧声!
      爱国的豪杰,行暗杀的志士,光大民族的著作者,
      都随著那已去的荣华,随著已去的荣华而退隐;
      荣华呀,荣华是再不能归来,
      他们,也是永远地无处可寻!
      看罢!表彰帝王威严的市政之堂
      只有些断柱高耸,残阶平横;
      看罢!奖励英雄功绩的饮宴之庭
      只有些黄土满拥,荒藤紧封;
      看罢!看罢!一切代表盛代的,代表盛代的建筑物,
      都只留得些败垣废墟,摆立在野地里受雨淋,风攻……
      哦,雨,洗这「七丘之都」的雨!
      哦,风,扫这拉丁旧土的风!
      古代的文明就被风雨这样一年一年地洗完,扫净!
      哦哦,古代的文明!古代文明是由诚实,勇力造成!
      但是那可敬爱的诚实的人们,勇力的人们,
      现在的世界,他们为甚 便不能生存?
      哦哦,现代世界的人类是怎样堕落不振!
      现代的罗马人呀,那里配作他们底子孙!
      Cato哟,Cicero哟,Caesar哟,Augustus哟,
      唉,代表盛代人物底真正苗裔,怎 便一概绝尽!
      ……


        四

      徘徊呀徘徊!
      我底心中郁著难吐的悲哀!
      看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依然存在!
      为甚开这山河的人呀!
      却是一去不回!

      这一处是往日出名的大兢技场,
      我记起了建设这工程的帝王:
      Veapasianus是真正令人追想,
      他那创造时代的伟绩,
      永远把夸耀留给这残土的古邦!
      这一处是靠近旧Forum的凯旋门,
      在这一望无涯的断石垒垒中
      我好像看见了Titus底英魂:
      当他出征远方的功业告定,
      回国时,他回国时,
      这直达Viasacra的大道之上,
      是怎样的拥满了群众,在狂呼,欢迎!
      这一处是矗立云表的圆碑,
      Trajanus底肖像在顶上端立:
      我看了这碑间雕刻的军马形迹,
      我全身是禁不住的震慑,
      震慑於他住日的盖世雄威!
      ……

      徘徊呀徘徊!
      过去那黄金般的兴隆难再!
      但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未曾崩坏!
      我只望这山河底魂呀!
      哦,速快地归来!


        五

      归来哟,罗马魂!
      归来哟,罗马魂!
      你是到那儿去游行?
      东方的Euphrates河?
      西方大西洋底宏波?
      南方Sahara底沙漠?
      北方巴尔干山脉底丛杂之窝?
      哦,那一处不留著往日被你征服的血痕?
      难道今日你为饥饿所迫,竟去寻那些血痕而吞饮?
      你可听见尼罗河中做出了快意的吼声?
      你可听见Carthago底焦土上吹过了嘲笑的腥风?
      哦,归来哟,归来哟!
      你若不早归来,你底子孙将要长死在这昏沉的梦中?
      ──唉唉,Virgilius与Horatsius底天才不存!
      Livius底伟大名作也佚散殆尽!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我望你再兴,啊,再兴!再兴!


        一九二三年四月


【二十年代】                              

·闻一多·

闻一多,名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家族排行叫家骅。后改名多,又改名一多。
闻一多致力于研究新诗格律化的理论,著有诗集《红烛》(1923)、《死水》(19
28)。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看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宣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琖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象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捶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 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狂涛打岸,
      象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灭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鱼龙走峡,
      象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一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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