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尽食】                              

·陈超·

陈超,山西省太原人。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主要著作有《生命诗学论稿》《打
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当代外国诗歌佳
作导读》《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等。发表诗作300余首,出版诗集《热爱
,是的》《陈超短诗选》(英汉对照)等。主要编著《以梦为马——新生代诗卷》
《最新先锋诗论选》《中国当代诗选》等。



              ◇博物馆或火焰◇

      紧跟着到来的就是老式的事物。
      我,书呆子,一个生活节制者
      被时代裁成两半。多余的部分。
      我把脑袋伸进昔日的火焰
      不会被书卷烧成灰

      我渴慕的就是独自生活
      在博物馆完成一生的散步
      归程从这城市惟一的建筑中裂开
      进入朱门,一个古老的锥体
      研磨着我变暗的眼神

      盲者趋临的一场火灾
      突如其来又几乎不存在
      热;无形的野兽发出低吼
      将血液炙干却退回骨头
      我的身体是灰烬前哆嗦的纸张
      但火焰是装订它们的惟一绳索

      我不知道被谁暗示而来
      引力和运动彼此不能看到。
      是我激活了这些亡灵
      还是它们攫住了我?
      这是宿命悄悄选定的事业
      没有结果,只有开始
      有如一个孩子与纸张间的凝视:
      凸透镜在阳光焦点上突变燃烧!

      悬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
      谁能抽身而去?嘶叫的火车
      抻出世纪最后的狂飙,被挟持者
      在轮子间紧张验算距离
      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
      但我的旅行存在于另外的向度

      从博物馆到股票市场
      只有胸膈两侧的距离。
      我需要在被保存的昔日中生活。
      操着同一种母语,人们又快又薄地滑动
      我深患失语症;青春期热病中
      锐利的语境,正一块一块耗空

      或许博物馆是我一小时的难友
      在挽歌中被“镭射”瞄准
      一支歌被它的结束句刺伤
      突起的尖音消解掉已成的部分
      最后是被一笔勾销的歌名

      我关心过的词根像久积的欠账
      博物馆的阴影,压迫我说出,命名。
      人们,我没有把写作的载力回避
      不:我原以为前方城堡越来越清楚
      但到达的只是遮阳棚下啤酒阵的闪光

      多清晰,多好看的黄昏云朵
      像乌托邦狂风里猛摇的黄杨树叶!
      我确信冻僵的博物馆已从睡眠中探出
      拒绝一个脑积水症者的哀悼

      夕光中的博物馆,紧缩,透明
      一如被击碎的盐巴
      预示出鲜血的程度。
      我轻轻敲击它褐色的廊柱
      回声干涩像我死去祖父的踝骨
      我想起我灵魂的朋友:两个伪圣诉撰者
      他们非凡的抱负被一夜狂风掀翻!

      是否博物馆有三种隐喻:
      死亡之刃刻在诗歌骨头上的图案。
      城市无法摆脱的芒刺背囊。
      一群重重下压的老鹰尸体。
      三者相互涉入又一分再分
      我,只是一个幸存的“在场者”

      闪光的玻璃幕墙建筑上
      伴舞女人华贵的亵衣像蜂群晾开
      融资小经理的鞠躬弯得太低
      看到大亨皮尔?卡丹牌的裤裆已经开线。
      博物馆在夕光中倒影渐行渐远——
      一个时代的眼睫缓缓合上……

      诗章啊,虚构的血缘幻象
      我和你一起已走得太长久
      短暂的,窃来的小小光明
      在倒置的博物馆快“保不住重心”
      僭妄的词根,大动脉中凸凹的文本
      突然狂奔到我疲竭的心脏
      又向更广大的空无弹起:
      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
      那个说“是”的人,必靠修改自身过活

      在博物馆激励的高度上
      我还能漫步多一会儿?
      就像火灾中跃起的豹子
      它弯曲的脊梁在使劲避开命运
      但命运最终会追上它
      我渴望诗歌展开得比豹子还快
      但结构将比豹子的脊梁平些

      我应该把博物馆移入一只蝶蛹
      用来培育母语诗歌的蛾子
      风暴欲来,让我将它码好
      它不是遗产,而是传统
      因此,它拒绝用来向市场进贡。
      让一个书呆子同命运交锋!

      孤悬的、销砾的博物馆
      像狂风吹空的仓库回到我的脑袋
      在我眩晕的灵魂上面
      能否挽留为生存压弯的羊皮书卷?
      我的志向还是生活节制者的志向:
      为词语缺席的记忆辗转难眠?

      或许更深的失败会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
      谁能让李杜飞逝的谱系返回下界?
      ……让我依然在火焰和纸张间历险
      我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姿势。
      词语在火阵中闪出迟疑的光芒
      但博物馆对于旧时代的幸存者
      却是肯定,见证和噬心的命名

      灰烬!请与火焰再挨得近些
      像我母亲种植的金合欢
      不要在风暴中飞走
      让那些旧时代迂阔的承担者
      在火灾前拼命默记住将焚尽的诗篇

      紧跟着到来的或许是新生的事物。
      忙碌的人群啊,谁知道清理血液
      靠得是被时代裁成两半?对称的部分。
      博物馆是火焰和玫瑰轮回中升起的可能:
      我把脑袋伸进局部的光芒
      将光芒和灰烬一道写进书卷

      1993.5.11-12


【烟火尽食】                              

·潘洗尘·

潘洗尘,当代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曾多次获奖并被译为英、
法、俄等多种文字,2000年开始陆续有诗作《饮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们看海去
》等入选普通高中语文课本。2007年以来创办《诗歌EMS》周刊、《读诗》等多种诗
歌媒体并担任《星星》诗歌理论月刊等国内多家诗歌刊物的主编。



                ◇蜕变◇

      这个世界 很多东西都是脱节的
      比如词语脱离相对应的事物

      大多时候 事物都远离我们的经验
      我们只依赖词汇生活

      也有时 事物已蜕变到词语的反面
      而我们 却浑然不觉


               ◇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 仿佛话音还没落下
      我们的头发
      就白了

      当初这样说时
      谁会想到
      老了 我们却只能和各自的白发
      相依为命


                ◇潜伏◇

      我读过许多妙笔生痂的文章
      和云里雾里的诗
      现在 人人都愿意以文字为掩护
      潜伏在学问里

      只有农民还在捍卫简单的真理
      他们从不忌讳自己是种豆
      还是种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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