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水若然】
·君儿·
◇两者◇
你们走后
我一个人面对灯光
在墙角练习烟灭灰飞
何时我能醒来
独自摸索自己的深渊
在废墟上擦燃火柴
我知道黑暗会随太阳长高
逐日弥漫
直到家园不再象个家园
文词点点流散
这世上哪座高山
可以登临后不用折返
哪条河水
可以让此生顺水直下
追上浪里把酒自饮的神仙
从此我不聚拢也不分散
让烟回到没有
而灰归于尘土
◇相信◇
我相信这些树
早晚会高与天齐
相信这些河水
会在流淌一万年后
与大海合二为一
我相信这些拆了又改的马路
相信马路上衔泥的燕子
会把春天种在钢筋水泥的屋梁
我相信这些出站与进站的人中
会有你前生的知己
相信阳光依然在大地上普照
好人依然在梦里平安
而乞讨的大娘
早晚会把手伸向
一株花树的芬芳
我相信大桥提起
一艘轮船会开到故乡
相信一个人走后
整个大城会变得荒凉
我相信这些音乐并不是
一个灵魂想对另一个灵魂说的话
相信残忍的不止是候车室外的
葱葱槐杨
我相信我守在这里
今生还会与一场花雨相逢
相信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有一泓清水正分开月亮
我相信你朗诵着逝水流波的诗章
相信我即使关闭耳朵
也能听到一棵罂粟撑起天堂
我相信在这辽阔无边的夜里
有一根箫管在细细吹奏
相信在这加糖的咖啡里
演讲的人在了望真正的海水
那是海天一线的灰茫啊
爱人 你提起脚来
走过世界繁华的中心
永远是路上 永远是步行
让批判的诗意得以确立
我相信你说的道就在高处
相信我们一生写字
手上的硬茧会孵出最美的鹦鹉
我相信是发现让我们神秘
是一束小花可以漂洗积尘的肠胃
我们学舌 我们替现代说出洪荒
替柏油路说出草房
替坚固的城市说出棉花的村庄
替一条肮脏的河水
找到奔流入海的方向
我相信一瓶花雕里藏着时空的碎片
相信柔软的黑发会有成雪的辉煌
我相信一条隧道等在生命的终点
相信我们手扶手穿过 这样
来世的阳光就能把我们一点一滴
度成落花流水的诗行
【月水若然】
·海男·
◇黑玫瑰色的晃动◇
我眼睛失明了,在昨夜
灯柱仿佛从黑玫瑰色晃动的荒野而来
我坐下来喘气,我屏住呼吸的思念
我咳嗽,我默语,我蜕变着
仿佛想潜伏在一只黑麋闪电的肉体之上
那些已经展露的容颜,那些来不及收敛的微火
使我的双眼失明。打开一扇窗
热风吹来了,你今天的消息
打开一道窗,已经来到了峡谷之外
今天我是你的谁,是谁让我们相爱
在每一只晶莹潮湿的容器里
磁铁也来了,像火炉中未溶尽的肉身
一阵阵黑玫瑰色的晃动,多么无奈而震颤
心灵间涌动的潮汐,倏然间扑灭了最亮的灯盏
(选自《忧伤的黑麋鹿》)
◇在澜沧江春天的纬度里◇
在澜沧江春天的纬度里
一只黑麋鹿开始跑了起来
荒野上的台阶奔涌着泉水,树枝在一夜间
绿起来,野花摇曳着,黑麋鹿狂欢的季节已来临
当黑麋鹿和另一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在澜沧江春天的纬度里
湿度在手心中央荡漾开去
神意的降临,是那样喜悦
在澜沧江春天的纬度里
我们的头发从耳鬓前拂开
像峡谷中越过了幽暗的一面镜子
像肖邦越过波兰的那道道急流
在澜沧江春天的纬度里
触摸过我的人,离开我弃我而去的人背转身来
(选自《忧伤的黑麋鹿》)
◇当一只黑麋鹿和另一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滞重的咽喉终于停顿在慢板的
抒情诗中。在接近澜沧江的峡谷地域时
诗歌如是说:惊心的时刻已经降临
当一只黑麋鹿和另一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我们已经离峡谷的底部越来越近
那些被世界遗忘的幽暗孤傲中冉冉升起
当温度越来越潮湿纠缠我们不放时
当一只黑麋鹿和另一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草木开始芬芳,在底处的青苔上
薄色皎月穿过了弥漫的江水
当一只黑麋鹿和另一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忧伤的潮水穿越了我的胸膛
当一只黑麋鹿和另一只黑麋鹿开始接吻时
泪水的漩涡中充盈着爱,犹如悲悯中的倾诉
(选自《忧伤的黑麋鹿》)
◇慢板的、峡流穿越的身体◇
因为你,我迷恋上了慢板的韵律
因为世间的纠葛像不朽的歌剧未到尾声
因为瑟瑟的响声中潜伏着凝结的危机
因为暮色又到了拂晓,又越过了百枝凋零的深秋
慢板的韵律,如峡流在穿越中的身体
我的末路和再生被你藏在秘诀之中
藏在用慢板编织的丝网中
如一只破壳而出的黑蜘蛛疼痛地织网
因为你,黑色永远不够浓郁
因为你,拂晓的那些雨丝需要越来越冰凉的倦怠
因为你,惆怅的身躯不能失去伤口的疼痛
因为你,白昼的黑夜,像鬼魂一样游荡不息
慢板的音律,今年冬季的主题音乐
像我爱上你之后的一阵捆绑,像不测的惊雷劈开的灵魂
(选自《忧伤的黑麋鹿》)
【月水若然】
·谭克修·
谭克修,1995年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获过“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
”、 “1986—2006年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人” 称号、“民间巨匠奖”。著有诗
集《三重奏》。现居长沙。
◇还乡日记(2013·下)◇
古同村
古同不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
是一个横放在坑里的收音机盒子
当老银杏树冒充天线在晨光中伸出
公路上的汽车和摩托就会提高调频噪音
让你收听鸡鸣犬吠,老人咳嗽,孩子的乳名
和一个疯女人的歌唱
到了夜晚,收音机将变成洗衣机
把月光和月光下的劳动,婆娑的树影
老人的孤独,女人的寂寞,小孩的啼哭
全部放进去滚动
不需要洗的是成年男人的内裤
它们已去外地,正被一些春梦高高撑起
老银杏树
古同村的每一棵树都是快乐的
包括直挺挺的泡桐、杉树和马尾松
包括歪脖子的苦楝树和桐子树
包括果实已经落下的桃树、李树和杨梅树
包括被冰雪压弯到路上的竹子
但不包括那棵最大的树
村里没有人知道它活了多少年
传说村子不存在的时候它已经存在
它看见过村里的所有秘密
它看见村里的秘密正在加速减少
它在秋风中慷慨地分发数以亿计的小扇子
也不能掩饰它的忧愁
我不想说出它的名字,它就在我家门口
腐烂
腐烂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传染病
最早由腐烂的乌云传染给酸雨
再由漏雨的屋面传染给楼板
再传染给五保户无人料理的癞痢头
再传染给男人们嗜酒如命的胃
再传染给几个打工少女的宫颈
再传染给众多寂寞大婶的膝关节
再传染给成片荒芜的田野
再传染给穿村而过的S312省道
现在这条通车一年的水泥路已彻底腐烂
正在将腐烂传染给地下的人
父亲
你执意出院,赶在年前躺回熟悉的床
你稳住身子坐在背靠神龛的位置吃年饭
你抿着锡壶里的烧酒,感谢幸福的晚景
你笑我花钱如流水,又转身向财神爷祈愿
我永远有流水一样花不完的钱
三天后,你留给老妈最后一句话
床头的上衣口袋,还剩有300元钱
这些是让你觉得幸福的晚年岁月
的最后片段。离我最近的片段。已过去8年
再过若干年,当人们陆续离开村庄
我想从那光荣的城市返回这里
躺在当年你自己选中,你已经躺过的墓地①
让那坟底的碎石扎我,让我在地下
向你学会抽旱烟,喝烧酒,打骨牌
学会木工,种地,砍柴,驯牛
学会扳着指头过日子,一起去鸭田赶集
夏天卖辣椒西瓜,秋天卖凉薯芋头
冬天卖萝卜白菜,买点你喜爱的猪下水
再带我去老供销社相亲,去瞎子那里算命
直到把这个日渐陌生的村落变回原来的样子
正月初七,长潭西加油站
长潭西加油站摆满了返城车辆
车上没有下来一个城里人或乡里人
下来了一堆烤红薯,在洗手间门口排队
有几枚借着洗手池的镜子整理烤焦的皮
下来了几块腊肉,盯着加油计量器上的数字发呆
剩下的20公里路程,我想躺进车尾箱
和真的腊肉、红薯、鸡蛋和青菜一起
消失在长沙的暮色中
∷注:①父亲入土之后,多次托梦给母亲,说他的坟地下面碎石扎人,睡不安稳。
次年春,将父亲的坟地迁往另外一座高山,全家得以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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