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潜录】                               

·余怒·


                ◇章鱼◇

      天气晴朗,有利于听觉和视觉,
      像干爽的衬裤。
      有人问,你今天好吗,我回答不好。
      朋友们好吗,不好。
      地球转动给我们的感觉,
      冰块、鸟的残骸和围绕我们灵魂的章鱼
      给我们的感觉。只有天知道。
      章鱼身体。比基尼。K粉。
      一个生活的失败者蹲在路边卖旧书,
      回到家,他边哭边干那事,
      边念叨维特根斯坦。他说一秒钟
      也不愿多活。他是我多年的朋友。
      而我呢,蓄着络腮胡子但不想
      与艺术发生关系。
      我没有杀过人,但我有欲望:
      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
      对我而言维特根斯坦仅是冰毒也就是说
      我对世界的看法有可能比章鱼更古怪。


               ◇猫的政治◇

      形式主义要不得。
      对于写作者,
      和一个国家的治理者。

      因为它不仅仅是
      语言问题和写在
      纸上的法律条文。

      肉体和经济基础。
      正如你无法脱离
      女友或妻子谈论女人。

      女人的形而上和我们
      无法实现的
      公民的权利。

      不是身份证上的
      照片,火车实名制,
      政府招募的网络黑客。

      形式主义是一只
      被点燃的猫而我们
      怜恤的是它的皮毛。


               ◇不在这里◇

      我已经习惯说
      “我忘了”,盼望脱离身体而活。

      动作尽可能慢,悲伤尽可能简单,
      就像昨天刚生下来。

      一只狗,通过点头表示让它
      计算的算术题的答案。

      刚过门的小媳妇
      把大米红薯白菜熬成一锅粥。

      人活着总免不了胡思乱想比如我现在
      边看一部泡沫剧边

      原地跑步。就像是步子
      带动了连接着脑部的齿轮。


【沉潜录】                               

·孙文波·


              ◇在南方之一◇

            (为清平而作)

      不是迁徒。不是——漫游的可能,
      是在大地上寻找,植物的动物的喜悦。
      当我在陌生的地方,譬如破败的小镇,
      或者无名的山里,迎面而来的会是
      什么(意外带来惊讶),放弃的方式;
      隐逸、告别,就像候鸟给与人类的不是悲剧,
      也不是喜剧,什么都不是,只是让自己自由
      (静静的孤独也是好的),静静的,
      在视野宽阔的高处,目睹云在空中翻卷;
      翻卷成鬃毛乱舞的马,或者笨重的棕熊。
      如果恰逢阴雨绵如丝,雨中的景象,
      能让我的思绪如鹭鸟慢慢地飞,或者是
      无声的水中波纹——漫无目的。要什么目的?
      让简单成为生活的目标——简单的,
      没有任何要求;简单的,仅仅从一地到另一地,
      看变化的河山,看自己与永恒的关系
      ——大地的一个过客——那些所谓的甜蜜,
      所谓的苦涩,怎么能成为心中的烙印;
      包括政治的走向,语言带来的歧义
      ——在这里我并非田骈,也不是介子推,
      只是“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之人。


              ◇在南方之二◇

      向南,远山之剪影,黛色中的灰雾,
      旧国家的永恒图像——朱子的学府就在
      近傍。半亩池塘激发出来的诗,嵌刻
      在大石上——我坐的地方,凝望到的是新桥,
      却有老的样式,弧拱从大到小,对称的美学
      印入绿水——悠远的韵律——我听到的
      音乐声从内心发出,是在唱晚——真正打动我的
      却是冬日里仍然枝叶茂盛的巨大樟树,它的覆盖
      说明自然温柔——如此景象,让我把这里
      看作我的又一个故乡,用它抹去头脑中
      不愉快的事——我先是抹去一座庞大的城市,
      它的喧闹,功利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
      再抹去一些人事,无论是政治的,还是非政治的
      ——我已决定,在风景中成为风景——很多时候,
      我认为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条河;很多夜晚,
      当清朗的星群洗涤天地,目睹着流星
      从空中划过陨落在地,打量河面掠过的鸟影,
      我的心里总是浮出“遥远”一词——我觉得
      “遥远”,可以成为一种情怀。“遥远”,
      也可以是牵引,让我寻找旧国家的新感觉
      ——我正在用我的语言,一遍遍把它写新。


              ◇在南方之三◇

      说水,就是说温柔:女人在岸边
      捶洗衣裳;划竹筏的男人用鱼鹰打鱼。
      我漫步石砌的堤坝,无所事事地打量他们
      ——说水,也是说古旧的廊桥,夜晚,
      灯火亮起来,犹如一片灿烂银河,人民
      在灯火下欢天喜地载歌载舞——说水,
      更主要是说心情;这个冬天,我以隐逸的方式
      打发寒冷,觉得自己就像水上静静飞翔的鹭鸟,
      看起来形影孤单,却很骄傲——说水,
      也是说岁月,一年又一年,不管是洪流滚滚,
      还是波平如镜,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未来,不知道会出现什么——说水,
      因此也是说一种认识:应该像捶洗衣服的女人,
      打鱼的男人,灯火下舞蹈的人民学习
      ——他们平淡地对待生活,不想高深的问题
      (不想哲学、文学,也不想天文、物理)
      ——当然,说水很可能最后什么都不说,
      只面对着水中的倒影发呆:向下的白色房屋,
      向下的憧憧树影——当微风突然吹皱水面,
      它们不停地摇晃着,呈现出破碎的美丽。


              ◇在南方之四◇

      山上,大树以八卦阵排列。站在乾位,
      我看到山呈龙腾虎跃之势。如此景象,
      说明什么?一千年前,贤者用祭祀
      维护家族隆兴,很大阵帐,也没有阻止
      后世的衰落——风水轮流转——让我不禁感叹:
      现在道之迢遥,求道者大多成为自娱自乐之人。
      所谓的终南捷径也消失,一切成为想象;
      有人想象复兴,好似道义全部担在了他的肩上;
      有人想象改良,希望政治可以由红色变成绿色。
      我想象着什么?批判的矛头指向山下
      横七竖八的建筑,它们用丑陋反对美和天人合—
      ——在哪里天人合一?这是语言的奢侈。
      零乱啊——我知道,我亦不是能够重建之人。
      就是呼吁也不过像冬日虫鸣;其声哀其音衰。
      所以我沉默——我的思想里,人是大地的破坏者,
      创造无数罪孽。人应对大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树植八卦是否歉意?乾一棵、坤一棵、巽一棵,
      离一棵、坎一棵、艮一棵——此时我绕行在这些
      生长上千年的树下,想到贤者已逝自然还在
      只是我看到的自然,已不是他看到的自然
      ——山上山下,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世界

      ——山上山下,我看到人类对自然的反对。


              ◇在南方之五◇

      寂静的夜、陌生之地、水边的旅人二月,
      改造我的语言,不要章法——我告诉自己,
      写就是一种混乱——吊脚木楼、青石板路,
      民俗的花花和绿绿,均没有打动我。
      打动我的是内心的躁动,千里狂奔中的疲惫。
      眼前晃过的山水,形、貌、神,都过眼而忘,
      记住的只有一点:寻找是很艰难的事
      (寻找什么?搁放灵魂的一片风景?)
      ——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地,到底隐藏着
      什么样的打动我心的秘密?人民、辽阔?
      都不是——我要的不仅是这些——此时,
      也许我要的只是倾听的他者,一个模糊形象;
      我要告诉他:旅行无聊,一座城市等于
      另一座城市——我的祖国,连造景都不会了;
      地方模仿地方。我走南走北,除了气候不同,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我也是另一个人,
      坐在别人的阳台上,我就是别人的风景。
      我觉得尴尬的是我不能说我因此不爱风景。
      更为尴尬的是:爱它们等于我在糟蹋自己。


              ◇在南方之六◇

      寒冷中,我享受孤独的旅行,
      体会在路上的感觉。忘记,是多么
      伟大的本事。不见任何人,我就是
      完整的世界。一套制度在我体内
      建立——我就是我的执政党,
      我就是我的在野党,赞成,或者反对,
      从来不矛盾。昨天我赞美一座山、一条河,
      今天我反对另一座山,另一条河。当有人
      感到奇怪,那是没有搞懂我——
      人应该是一个神秘,对应大地的神秘
      ——我因此说:赞美是一种利益,
      反对亦是一种利益——就像我曾经到杭州,
      站在纯真年代眺望烟雨中的湖,历史镜像
      纷至沓来——临时的首都,颓废的大本营,
      给我细得不能再细的细节——
      在那里,有人自命花翁,也有人以梅为妻
      ——他们的说辞我没有相信。我怎能相信。
      当王朝变更重复上演,昨日刘姓,
      今日萧姓,明日赵姓,这里真的会是
      世外桃源——太离谱了——我看见的是
      不断的悲剧;美人塚、镇妖塔,佞臣像。

      我要说的是:山水里有政治。山水里
      有宗教。我很瞧不起简单的赞美之辞。


              ◇在南方之七◇

      香客成群插入风景,犹如点点尘斑,
      涂抹鲜艳花布,代替了雀鸟——你看着,
      心里很冷,把信仰从胸中压缩到小腿肚
      ——在这里,最时髦的不是少女,
      而是和尚,年轻的神采奕奕,年老的不稳重。
      至于晨钟暮鼓,不听也罢——历史也是这样,
      只要战乱稍为平息,无聊就会上升,
      到虚无中寻找更为虚无的归宿。帝王们,
      从中获得天下太平的消息——只是假,
      一下子变成了真。就像你看见的中年妇女香客,
      满脸都是沧桑——恐怖啊!作为无神论的国度,
      偶像崇拜泛滥如洪水。不少人心里
      装着冲突的神,选择着敬奉,形式,不过
      是燃香和叩头,用金钱换平安,隐藏内心之苦,
      反而是培养腐朽——瞧,瞧吧!教义成为符咒,
      带领人心对物质祈求,结果是糟蹋好山水,
      使自然变成了反自然——真是讽刺啊
      ——善,不是放弃,是对欲望进行处理。
      这让你想到迷香;“灵魂在艳香中枯萎”。


              ◇在南方之八◇

      消失。在语言中消失。词语的迷宫
      太深邃,不向我敞开,不让我看见
      想看见的生活——含混的叙述,不及物
      的定语,让我把自己抽象成一个观念
      ——诗人,找不到北的人——落实到具体就是我
      在春天时节,最想谈论的是,如果我走在树林中,
      别人看见的将是一个寂寞的沉思者——沉思什么?
      不沉思具体,只是想象“方向”这个词;
      想象它的不确定和暧昧——对于我,生活的方向,
      永远不是朝南还是朝北;上升还是下降。
      当然也不是无限的直线,一直向着死亡一边。
      而是存在着曲折,甚至存在着停滞
      ——我是不是喜欢曲折和停滞?回到语言中,我喜欢。
      但在现实的世界,我回答不出这样的提问;因为欲望,
      因为害怕欲望。它们真是太多。譬如金钱,譬如女人,
      始终困扰着我,支配着我的行为,
      让我有时候非常瞧不起自己。只好进入语言的迷宫,
      接受它幻象的一面——语言、幻象,怪。就这样吧。
      落实到这首诗,我看见语言的方向,
      是没有“方向”——我说:好啊!这样一来,

      我想找什么词就找什么词——风,雨,雷,
      倒灌的下水道,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是它们
      组成具体的世界。让我琢磨“人类”之意义。


              ◇在南方之九◇

      玉兰。还没盛开就败了。我看见的
      是满地落英——说实话,我不喜欢落英
      这个词,太文雅。我喜欢衰弱,或失去。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这个春天,
      连绵的阴雨中我龟缩室里,成天抱怨寒冷,
      所谓踏春,就是走在绿草萋萋的林中赏花,
      这种事我一次也没干过——憋屈啊!
      我是骨子里有浪漫主义心结的人,
      春阳郊游、枝下弄影,或许还能邂逅一二佳丽,
      是我内心常现的图景——狗日的,
      就像网络上愤怒之士谈论的那样,如今的地球
      似乎在发臆症,该热时,不热,该冷时,不冷,
      让人无所适从。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
      ——哦!悲观;悲观出悲观主义,
      让我看到,地理非常忧郁,政治亦被忧郁笼罩
      ——我知道,我也早已被忧郁笼罩。
      具体表现是:突然,我会对着一棵树说话;
      或者走到小溪边盯住水底的石头出神;
      而最过分的是,现在,我虽然写着这首诗,
      却认定它是失败之作;我不过是无事念经
      ——可惜得很哪,我念出的不是花之灼灼。
      ——也不是:“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在南方之十◇

      我走着、看着,在茂密森林边缘,
      直到一排黄色平房出现,这就是孤独,
      念经的人,在栅栏后面的窗台前晃动。
      我想到文学,转向下坡的小路,
      到达湖边。喂!我听见来自病态的呼唤。
      很多天,我在白色的小屋子内面对流水,
      听出了文字之美。另一些人,
      走在旁边的街道上高谈阔论祖国。
      这些真的影响我。我的敬意,
      给与那些不确定的事物;譬如,对未来的想象,
      我看见若干年后,这里成为追慕者来访的地方。
      他们寻找蛛丝马迹。他们是对的?
      深入森林后,他们会对什么感兴趣;
      是枝干断裂的老树,还是遍地不知名的枯花。
      或者,他们会沿着湖岸散步,
      研究政治一样,研究鱼游动搅起的涟漪,

      然后说所有的风景都在说明存在的意义。
      但确定,是多么重要啊!很多时候,
      确定,让我不断怀疑,看到的一切是否合理。
      我说:一座寺庙;青瓦高墙、石碑阁亭,
      构成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不在的世界。
      那么,我在哪里?我会不会是外在的形象。
      我存在的意义,其实小于一篇经文。
      大地吐纳,我不过是它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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