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澜沧
加入时间: 2007/08/17 文章: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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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8-10 周二, 上午3:44 标题: 陈家坪 长寿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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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长寿湖边一个偏远的小乡村。17岁写的作文《长寿湖之晨》在《长寿文艺》发表,得到这个消息时,我刚领到初中毕业证书。没有考上中专或者师范学校,连高中也没考上,但我发表了文章,尽管只有两元钱的稿费。两元钱,令我忘记应该为升学无望而沮丧。
1996 年,我远离家乡在省城开了一家特别小的书店,店面约15平米。有些天,从批发市场上把书进回来,我就守在书店,一边等读者来买书,一边读金斯·伯格的长诗《嚎叫》。这首影响美国一代人的跨掉派代表作,气势冲天,就像我的家乡发洪水时的样子,水流中不时会意外地浮现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令人惊讶。阅读所带来的这种联想,直接给予创作灵感,我立即写下长诗《人工湖》。人工湖这个意象来自长寿湖。因为我出生在那儿,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心中都有一个长寿湖。由于我们村每年洪水过后,很少对庄稼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我由经验所形成的意识认为洪水是每年四月初八都要到来的一种自然现象。在诗里,我对洪水进行了想象性的发挥:它像失控的阳具,射出一股股山洪巨兽,赤裸裸地,一直冲过朝天门的脑门顶,手脚端走了大量的屋梁、瘦猪、月经带和夜壶。这是我为诗中人物二杆子虚构出来的一个生存图景,它衬托了长寿湖边一个人的生存苦难。
今年7月,长江洪水漫上重庆朝天门码头,我在新闻报道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深深感到洪水所带来的灾难,自然的灾难跟人的灾难,悲哉!
这时,我想起心里的那一个孤独的长寿湖。这种孤独来自于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所特有的关系。在地理上,长寿湖从三个方向上断了我们的去路,我们村里的人,一旦要远行,就得去坐长寿湖上的渡船。渡船缓缓地在湖面上行驶,成为我们唯一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我们只有顺从和观望。我们的生活依从这种命运。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停止过抗争,我们使用了好多种船,也萌发了造桥的愿望。在这样的愿望里,月亮圆了,农作物由青变黄,小牛变成了老牛,人走不动路死去,小孩一个一个出生、成长,我的生命亦属其中。
朝着陆路的那个方向望去,是一层一层的山峦;最远处,有一条白晃晃的路,天气不好的时候看不见,天气好的时候仿佛还反射着太阳的光:一条夹杂在山间的公路。19岁那年,我投入到家乡乡村公路的建设,一条山石堆码成的公路修起来,我就出远门了。到了外面,我见识过很多不同的公路,偶尔回家一趟,坐在车里,车停在船上,然后船把车送到岸边,车在我参与修筑的山石公路上颠簸行驶,感觉再远的路程都能够在一个瞬间里到达,而自己和家乡竟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坎坷不平,仿佛永无尽头。
长寿湖是人工造成的湖,沿湖两岸平白生出了多少个渡口。渡口是孤零的,清淡的,常常野渡无人舟自横。渡口小于码头。长江上,重庆码头、涪陵码头、武汉码头、上海大码头。码头有码头文化,相比起来,渡口乃是自生自灭。有人行就是渡口,有人聚才是码头。
枯水的季节,长寿湖的湖水退去了,留下一大片泥岸。泥因干涸而发裂,整个泥岸呈现出一张网状的图案,铺在岸边,脚踏上去软绵绵的,极舒服。这些泥被人们用来烧瓦,瓦盖到房顶,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淡。
站在湖边的山头上,可以看到水天相映的另一种光,它配合着天气的变化,在薄雾中产生无数的山水写意之作。我对长寿湖的回忆都是处在这样的一个角度,由一道天光带入到长寿湖沿岸,村庄田野--一种俯视。在这样的环境里,精神的成长更多来自于大自然的熏陶。我总感觉,应该有一种精神渗透到这大自然的灵性中去。在这儿生活的乡亲们已是完全地融入到这山水风光之中,另一种形式的,如寺庙、道观、教堂,或者别的什么信仰方式,能否来对这儿的子民发出召唤?因为这儿深藏着人间香火,流水、清音与颂歌。它应该有神的钟声,而不是广播的消息。广播消息只会把人们本来就没有浮出水面的生活沉入到更为深沉的生存的湖底。
在我的脑海,湖底里有一座县城,一座戏楼,一对卖豆腐的老夫妇,一个忘恩负义遭报应的县太爷。
初中毕业后,我像一个流浪儿在附近的区县到处游逛,一是见同学,二是会文友。到8月份,我们汇集起近20个人,在长寿湖召开了一次笔会。大家凑的钱不够住旅馆,就坐船,上岸,步行到我家。农村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搬苞谷,我的父亲等我回家来当一个劳动力,结果回来的是一堆人。地里的活路搁下,先招待客人。我那时仿佛是在不务正业,但对于一个充满梦想的二十岁的孩子,什么才是他的正业,因袭父辈的生活就是正业吗?第二天大伙散,客走主人安。湖边上,目送这些志趣相投的伙伴一个一个乘船而去,我一个人黯然回家。路上,我所行走的地方,是县城的遗址,但我无法想象一个县城曾经有过的繁华,因为山上的树和地里的杂草写满了村野的冷清与无名。也许在这儿,没有一个人对过去的历史充满过眷念,历史似乎不属于他们,因为历史可以翻新,而他们作为普通老百姓,只有岁月在催人老去。
岁月如斯,我年满四十,离家二十年。这二十年我经历过什么,有什么变化,家乡的人都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对于他们仿佛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传说中,一个死者从阴间回到了人间,我们看不见他,但他能知晓人们的一切,包括人们的内心。
我的乡亲们,他们的心里有着怎样的一个长寿湖,我想听他们的倾述; 那些死去的乡亲,经历过多少生活的辛酸,他们的生命如一面湖水,静止而深流。鸡蛋一样光滑的,一面湖水,会为后来的人们孵出怎样的一只小鸡呢。
作于2010.7.28
附:
人工湖
我知道你在我们寻找的边缘,
在我们世界结束的地方阐明自身。
1、 天
那无为的地上山连山,泥含泥。
我们现在所见的黄桷树,
在一块大石坝上,驱散层出不穷的年轮。
那游动的宇宙闪出我们这些念头,
用龙溪河的水空冥地静养。
它的裸体是一件高贵而庄重的服饰,
我们一感知就踩到了地上。
我是在莲花上望见那些随之冒上来的村庄,
无知,被一个溪水之外的农民诗人,
在灾荒一样的年成里吹成猪尿包穷乐。
我至今还关注从茅草房走出来的汉子和娘们,
他们“磨骨头养肠子”,
倾述的嘴唇留下黄菜叶上蠕动的幽香。
从古至今,他们不如就是田里割起来的稻把,
捆起来的草头,骄阳下,鼓起来的红眼。
而一根扦担在汗水中,
沿乡间小道挑起了种地人的恐惧与胆怯。
天不怕的二杆子,终其一生,
痛骂那是些胆小鬼和傻儿,
不像一颗脑袋下面的黄色衣装只挥舞有力的手,
大腿盲目而坚定,扯起草鞋英雄们的虎皮,
一个巴掌盖过庄稼上的天空,
嘴巴如同一个国家的宣传机器,
和二杆子一样站在庄稼人的身体之外,
在1958年后的一段岁月一起被土地抱作一团,
脸色呈现出一派干裂的田垄和饥寒般的愁苦,
似一缕穷烟翻滚而来:“我静立的地方,
你们必将隐退,消散”。
一只佛手,以不存在而永恒,
把他们一直点燃于一柱冥香。
“你叫我们生,一个个却去死”。
碑文显现的那一年,苏联来了异人,
把一个巨长的山沟,无数块肥土,
创变成了一条水兮兮的长寿湖。
那鸡巴大哥,用堤坝把地下冒出来的龙溪河,
挤成我们日日可饮的奶水。
时逢农历4月8日那天流出来,
我们几乎每年都吮吸不赢。
它射出了一股股山洪巨兽,
赤裸裸地一直冲过朝天门的脑门顶,
手脚端走了大量的屋梁瘦猪月经带和夜壶。
二杆子被迫迁离湖水淹没的地方,
做死水从“青风亭”里释放出来的忘恩者。
熄灭的地火使他活像一个没有家园的猎人和流浪汉,
在村民们的记忆里扛一把火药枪,
去小魔湾捉鬼,穿过的柏树比四周更黑,
一丛丛长发似的迎风悸动。
那时,青杠林边熟睡的村子,背靠溪流,
与他和他的行动隔着一层层梯田,小山沟,
幻梦般的嚎叫深透过来,
二杆子正追逐着,
还没有钻进坟墓里的一抹白衣。
2、 地
从小到大,我在出现二杆子在消失,
被一个强奸罪名从长寿湖边的一个村子,
隔离到大梁山上的劳改农场。
我们用钢钎凿石锄头铺路,
把他强奸女知青的土瓦房移殖成乡村大道,
我们以后来者的汗水淹没了他作为造反派头目的年月,
他的幺儿在打沼气池的放炮声中死亡,
幼小的魂魄要吃奶,
他的老婆把这个恶梦延伸到现实,
在一把竹椅上用棉被围住冰冷的奶瓶,
日日夜夜安放在房前的土坝子上,一棵枯秃的李子树旁。
那李子树捆绑过一个标致的女人,
一个嫁给牙黄耳聋笑起来像哭的男人的地主子女,
唯一的儿子在她挨斗时,
阴茎皮在无人照看下被猪咬吃了;
小魔湾里的柏树吹过来一阵阴风,
那女人在经受一阵拳打脚踢之后,
随改绑的绳索一起瘫软在地上;
无意识地,将衣服剥尽,“我不活了,我要飞”;
嘤嘤的哭笑声随裸肢扭动,
那地面,如一层透明的薄纱在风中脱落。
现在,那些摇摆的柏树,
在一场淫雨中,已被村民们一天内砍伐,
二杆子去捉鬼的坟,显露在天光之中。
次年,盖上了一层经济作物,
随流失的水土抹平了小魔湾脚下的小水沟。
天上下落的雨水,
只能从成片成片的稻田上面带走禾苗和泥沙,
流至龙溪河这条长寿湖伸出来的手和脚,
把人们熟悉的家园,
踢打得面目全非。
老婆病危,二杆子从监狱逃回家探亲,
漆黑的瓦片提前带给他夜空。
在他土墙屋外的黄昏,
我放牧的牛与他喘着相同的粗气。
他被一种强大的悲伤笼罩,
我深感作为一个见证者的渺小。
夜幕沉沉,浓郁的山峦在向羸弱的村庄倾斜,
于黑暗中和解与消融。
狗的吠叫声把村里的房舍连成一片,
门内的灯照亮了他满脸的忧愁。
他心爱的鸟儿刚被抓走,
仿佛雪上还没有消失的霜。
他凝固在一张八仙桌旁,
红肿的眼睛面对众神,
清淡的鼻涕像一串念珠,
他聚集着,三间空房子的狐独。
存在的一张大床,床柱上贴着符咒,
帐子更像一层阴影,
呈现的,是一个月前老婆死去时,
躺在床上的一付瘦骨。
空气击打她的嘴,她不堪负重,
以一个被丈夫嫌弃的怨妇,
养育四男二女的寡母和身患食道癌的女人,
不幸地,拒绝了这个世界还在准备着强加给她的一切。
此刻,她把骨肉的分离,
独自留给二杆子,完成了她的善良在活着时,
无法做到的事情,
也许要一直到二杆子悄然离开村庄。
我是在一个充满着欲望的地方遭遇二杆子,
他正行走在社科院高大的办公楼下,
萎缩的身躯像混凝土上的一个补丁,
仿佛在逼进生活,在他曾经风光的田园里,
寻找如今失落的麦穗。
他的烂皮鞋不及谷壳,脱落中还射出了白色的光芒。
他低头寻思的东西,望着自己疯狂奔涌的血液,
感受周身内外的贫穷。
手指头企图趁机拨去深入肌肤的烂衫,
遗憾它面对的是几把骨头。
“这个社会飞起吃人!”
他在一张酒桌旁侃侃而谈,
面对唯一的听众,他的双目如同深渊,
伸出的手在进行自身空无一物的打捞。
时间纠集着灯光,把他困守在这间城市里破败的小屋,
冻结了他虚妄与张狂的言辞。
我揣想着——
他像火车一样奔跑,拐带着人口,把屎尿夹在公
共厕所里飘荡,像一些不是假装的父亲,以骨
肉换取钞票。
他在黑道上,抄出造物主埋在人身上的祸根,让
迷雾般的瘾,把它召唤起来,诱惑意志,向一
个城市的暗流寻求痛快与麻木。
他携带着罪恶的磷光,在车站,码头,银行,商
店的另一面;在家庭,亲友之间的内部,屡屡
闪动。
打开闸门,长寿湖在现实中放水,
在虚构中消退。
村民们纷纷寻着远逝的旧址修房造屋,
炊烟缭绕于那宫殿一般的深沟与土堡,
等待着黑夜之后的黎明。
朝阳照过万重山壑,青杠叶分解出无数束光亮,
草坡顺着山冈下来,沾满露珠。
二杆子一家,只留下三间土瓦房,
以及他老婆和幺儿的坟堆。
他的大儿子去了云南打工,大女儿远嫁他乡,
鸟儿被抓走又被我释放,
小儿子因女朋友的父母反对,双双正在逃婚,
小女儿在枳城夜总会结识一警察并嫁之,
于今年八月服毒身亡。
3、 仁
我腾出一只手来扶你,兄弟!
站在我力所能及的高度。
在我乞望的天堂,
我在不断地跌落。
我感觉到你不能放弃的东西,
正在展示力量的作用,
一切,在时间和生命里,
作为人,我们是同一个。
在彼此的构成中我多么虚幻,
我在苦难中歌唱,
歌唱的,是我身体以外的血脉。
作于199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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