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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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8-04 周三, 上午6:37 标题: “我有一滴怀乡泪随身携带”——悼诗人刘德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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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凌云
要提笔写刘德吾,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阵悲凉。生命的无常使倾其一生追求诗歌的诗人永远松开了手中的笔,而且就在他终于迎来创作上的大突破,走向成熟与澄明的时候。这是最残酷的终止。
刘德吾写作已有二十六、七个年头,在温州已经算是一个老诗人了。他任苍南文联主席这些年,县里文学活动搞得轰轰烈烈,诗人之众堪称全省之冠。通过这些文学活动,德吾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其中有不少后来走上写作的道路。我去苍南参加过几次德吾组织的文学活动,每次他说起当地的一些警察、机关干部、农民如何与他成为文友时,纯朴的脸马上神采飞扬起来。这是他创作之外的成就,也是他创建文学大县的梦想。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培养诗人、作家的最好途径,但他身在其位,我理解他对于文学理想的执着和痴迷。
让我深感遗憾的是,我们虽然同在一个地区,相距仅一百公里,却未能有更多交流。温州的诗人大多喜欢安静,白天忙各自的工作,晚上埋头读书写作,即使有见面的机会,也很少正儿八经谈诗论艺,包括比我们年长、在写作上已经有成就的王手、马叙等作家诗人,都没有折冲樽俎的豪兴。大家习惯于在生活中的位置,用以烛照命运的语言只在面对自我的时候出现。而艺术上的疏于交流,也让彼此之间缺少及时的阅读和了解。对于德吾的深入的阅读,只有从这一特定的时间重新开始:“开掘精神的世界,如同获得生的权利”(勃洛克)。这疼痛的阅读,让一个逝去的诗人重新回到他所热爱的翻滚着诗意声音的大自然中。
我读到近期刚刚出版的刘德吾的诗集《返回之梦•赠谢云》、《你的胸脯是我的家》时,深感震惊,特别是前一种诗集,我认为其中包含了他一生最重要的诗篇。在这个集子里,他在对一个他所尊敬的精神同道说话的同时,也冲破了现实的拘囿。此刻,他藏在书页中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孤寂而持久地鸣响。
我很遗憾,没有与他当面谈一谈他这些出色的诗篇。从这些诗,我看到了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刘德吾,淳朴、敦厚、满腔热枕。他写在菜市场接到谢云的电话,为了安慰他的乡愁,一再说“苍南有什么好呢,这样小的一个小地方”,并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只西红柿的形状,觉得不是很妥当,又比划出一粒芝麻的形状,一边在嘈杂的人声中继续喊:北京……苍南……这就是我心目中一个好诗人的样子,一个在家乡的菜市场提着菜篮子的诗人,在虚空中伸手,比划着一个自己也不很确定的孤独的圆,安慰一个远在北方的同乡书法家。我不知道刘德吾这些年都有一些什么样的历练,有过哪些思考,但我知道这些诗歌所达到的境界,不是关在书房阅读就可以达到的。在埋头寻觅了二十几年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坚实而鲜明,朴素而纯净。这是一股活水,全部源泉都直通心灵——
这神清气爽的上午,我走出人群
第一个踩进乡间小道,隐身于丛林
第一个对悬挂在松针上的露珠说话
我一个劲地说,露珠们一个劲听
它们的安静、耐心数倍于我和被我敬重的人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当时我越说越泄气
越说越想哭,像在异乡,想家
突然遇见了亲人
我与不停叫唤的山雀对视
山雀小小的头颅,向阳光密布的地方微倾
像山间绅士;我闯入,它们有些恐慌
尽量让我觉得,它们对我是友好的
只是我越来越觉得羞愧
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混浊之物
我聆听着它们东一句西一句、彼此热情洋溢的叫唤
傻傻地,也想从心底叫出一两声
——《写给谢云》
这是朴素又动情的诗歌,以其内在的和谐化解了诗人可能遭遇的无序和混沌。“这神清气爽的上午,我走出人群/第一个踩进乡间小道,隐身于丛林/第一个对悬挂在松针上的露珠说话”,从这些诗行中可知诗人已承担了太多悄声的话语,以致于要对一颗露珠吐出秘密,最后甚至也想像山雀那样叫出一两声。“而事物的愿望是想成为他的语言”(里尔克),诗人听从了这呼唤,将乡间小道、松针上的露珠、山雀从一个不知日期的上午,提升到了与存在本质的亲密联系中。
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来描述自然的意义和生命的奥秘,给瘀滞拥塞的事物找到缺口。刘德吾找到了这个对象:苍南籍书法家、诗人谢云。诗人从2001年开始与谢云交往,老人的艺术追求和情怀引发了诗人炽热的赞叹,读谢云的作品,诗人收获了“一份沉甸甸的惊喜”。我猜想,这里边有一个后辈的敬仰,艺术家之间的共振,生命的早晨和黄昏的相惜,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
天空上面有一只鸟,小孔儿那样
一滴一滴,漏着叫声
叫声里藏着谁?呀,你一落座
鸟声就近了许多。一声声
前一声还是鸟,后一声就只与你有关
——《阳光照在屋脊上,光珠跳荡》
这前一声与后一声藏着的空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特别是这“后一声”所透露的诗人心灵的活泼和纯真令人吃惊。这瞬间的声音,具有神秘的力量,仿佛得到教唆的鸟,嘴里藏着金色的美妙的弹簧。
或许诗句的来临就为了这样的奇思妙想。我相信,只有体验过此岸与彼岸双重的失落和沉重,心中才会升起“火的精神”,那关于诗和生命的秘密:
一只白鹭,它飞上天空的感觉真好
它干干净净飞上天空,不需要毛笔和砚台追随
——《尾随一只白鹭飞越三大庙》
哪怕只有半亩地,只够栽一棵歪脖子树
我还是会把老家焐在心窝
一次又一次,对你细细诉说,谢老
——《老家》
宣纸的心事被挖掘。远离了家乡的老人
他白发苍苍,怀抱里深埋松柏的优雅和渴望
夜晚的露水抓住早晨的枝叶不放,它们
还有话要说,要是说了就会知道全是对老人的祈福
——《一滴清泪,在人世间打转》
这不是为了成就一首诗的深情,而是面对他人生命的谦恭,是对生活的全部深情,是以一腔热血书写一部心灵的历史。没有足够力量的人,怕是难以做到。在抒写的过程中,他追上了被抒写者。但是,我更被诗人话语背后的空白吸引。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正懂得无言之用的才是写作的高手:
请原谅一块沉重的石头/依旧深深地深埋在千年的松涛中
——《手搭凉棚》)
那老人,他思考着的问题/让鱼饵自动脱落,铁钩变直
——《写给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在人头攒动的大型展览前/你一再劝自己:走进无限空旷的狭窄小巷
——《劝自己走开》
你毛笔的鬓发轻拂/纸说,你刚刚哭过
——《岁月》
我还没完全弄懂/心灵搬家为什么都这样,悄无声息
——《心灵搬家》
我在这些诗行前久久停留。我想写出这些诗歌的日子,是刘德吾重要的日子。我无意再去破译更多,为那些优美的诗行做注脚,我只知道,我已错过了与一位优秀诗人的交流。我猜想,他在写作这样的诗歌时,一定心藏巨大的喜悦。德吾是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好诗的人,也懂得什么样的诗与他的气质完全吻合。他把这些喜悦都告诉谁了呢?我问了几位与他交往比较密切的诗友,他们似乎也没有怎么听他谈起他最近的写作。他一定是把这份喜悦与他的童话作家妻子分享了。在沉迷于精神世界的诗人面前,总是立着一扇坚固的世俗之门,用以保护心灵的纯净,他只渴望与一个拿着这门的钥匙的人的交流、激励和分享。
现在他自己打开了所有的门,他可以自由出入了。他一直是一个低调含蓄的诗人,在他意外离世后,包括我在内的人们才懂得用一种珍惜的心情去读他:
暴雨到来前让我最后看一眼它们
这些挺立在狂风中的树,宁静对于它们
显得多么奢侈!谢老,它们对山岳
有过千万次感恩
暴雨到来前是我说到了它们的期待
胆子小一些的,早化作一只只牛蛙
隐藏于密林石缝。对于狂风的吓唬,谢老
它们爱理不理。“大不了拦腰折断!”
——《暴雨到来前》
这是怎样的一场暴雨啊,居然成为命运的谶语。如果可能,他的亲人和朋友宁愿他没有写过这样的诗句,在密林石缝中先躲一躲,逃过劫难,留下时间去写未完的诗篇。但德吾一定知道我们的祈愿,他早就把回应写下来了。他的秉性选择他做了一棵“坦然之树”:
双脚踩在落叶上。落叶很厚,谢老
被我的心事踩出声响 被树听见 一声声
像小小的拳头
小小的拳头擂在树的胸膛 树不肯流泪
谢老,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隔着遍地落叶我喊:树啊树啊
树无法转身离开。我站得远远的
望树 谢老,树坦然
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是我们学不会的
——《坦然之树》
“树不肯流泪”,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诗人的悲伤惊动了“坦然之树”,挽歌已在茫茫林海中流传,遍地落叶默默负载着诗人和亲友的悲伤。这是温州的诗歌之痛。诗人刘德吾走了,他热情的身影已经去了一个远离尘嚣无人打扰的地方。但当我们屏息聆听,就能听到他:
——世界亮了。啊我多么渴望
就是那个尾随阳光的人;朝黄昏开始的方向
失声痛哭的人。我有一滴怀乡泪随身携带
——《怀乡——10月10日赠谢云》
这是多么沉重的一滴怀乡泪啊!
安息!德吾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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