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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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4-29 周四, 上午2:50 标题: 拯救挨饿诗人何路:活着,并依然“死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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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于4月24日在成都隆重开幕,曾做客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诗歌唐朝》的莫砺锋教授,专程来蓉为其新作《莫砺锋说唐诗》进行签售,而在宋庄,一个叫何路的诗人,坚守17年与诗为伴,却险些饿死病死在家里。贫病交加的“何路现象”由此引发网上大战,有人认为没有生存能力的人可耻,而也有人认为,艺术家还是清贫的好。
何路的“客厅”冷得像个冰窖
一张宽大的床板被当成桌子,上面残留着他日常生活的大部分痕迹。一瓶已经被冻得凝固的食用油,粘着辣椒、很久没刷过的饭碗,两个半鸡蛋壳,以及3把挂面。剩菜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这都是朋友们在饭店吃饭时为他打包的剩菜,有的“已经有两个星期”。
这是距离北京市中心29.9公里的宋庄辛店村。何路,诗人何路,就住在这里。
他花白的头发耷拉在脸上,“胡子乱七八糟,一脸愁容”。这个诗人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喝酒。有时会有客人敲响他绿色的铁门,如果听不见主人回应,就从门上一个窟窿中伸手进去拉开门插,“反正这儿也没有值钱东西”。
这里没有电视、空调、电冰箱、衣橱或灶台。何路有时会在院子里散散步,从刚刚化冻的水坑里捡出一张湿嗒嗒的一角钱纸币和4枚同等面额的硬币,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说:“我现在有钱了,这5毛钱掉在地上好几天我都没捡。过去,5毛钱可是个大数目。”
在这个房价飞涨的年代,他因为诗歌而贫穷,因为贫穷而饥饿。何路自称已经为诗歌坚守了17年,而其中的16年,他都在挨饿。
诗人病危
从一年前开始,诗人何路暂时不用挨饿了。
转折发生在2009年2月14日。那一天,已经发烧了十几天的何路倒在自己住的出租屋里。起初,他以为是感冒“过两天就会好”。等他已经连续几天躺在床上,心想着“这次可能要交命了”时,他也没有向其他人呼救。在西方情人节这天,衰弱的病人被前来探访的朋友发现,并送进了北京市通州潞河医院重症监护病房急救。很快,由于呼吸衰竭,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一群挤在病房外的艺术家勉强凑够了住院费,但医生告诉他们,这个病每天的花费都在5000元到10000元之间。“搞艺术的都很穷,很多人立刻就傻掉了。”画家胡月朋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时,何路的全部积蓄只有藏在床板下面的400元钱。
如果不是身患重病,400元对他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打开他的“账本”,你会发现一个诗人不得不这样精打细算自己的生活:“吃:米10斤10元,面5斤5元。菜金20元,油盐作料10元……吃饭吃个不饿就行。”
再往下翻:“酒是少不得的,一撮虾皮下酒,一碗热汤面殿后,常吃得我意气风发横冲直撞。我怎能逃得过醉?酒钱10元。2.5元一斤的散装白酒够我每晚小酌。”当然,除了吃喝,他还不忘给自己留下“10元烟钱,10元赌资。”结果,100元可以过一个月。
有时,就连剩饭剩菜也没有,何路只好练习“辟谷术”。据说,他可以在长达20天的时间里只喝清水,不吃食物,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封闭起来。
抢救诗人
抢救一个穷诗人的行动立即开始。何路病危当晚,胡月朋就把文章《死磕派诗人倒下啦》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
文章里,他这样形容何路:“绝无仅有的‘死磕派诗人’。从圆明园画家村一路到宋庄,仍在携诗走天涯。50几岁的人啦,一提起他的诗,顿时目光炯炯。”
这篇文章开始在网上传播的同时,已经与何路失去联系10多年的卧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与何路不同,卧夫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当卧夫在十几年后再一次看到躺倒在病床、脑袋上裹着一块毛巾的何路时,心里觉得“很凄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每天都在大吃大喝、灯红酒绿,他的生活怎么却连一点起色都没有?”
不过,何路,如今面对着只靠坚持无法战胜的困难。胡月朋想到了向宋庄艺术促进会求助。这其实是一个社会团体,胡月朋向促进会求助后的半个小时,他得来了一个几近完美的答复:“凡是老何花的费用,我们都预先垫支。”
宋庄的艺术家们两次为何路举行义演,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群同样贫穷的艺术家中。一个艺术家第一天向工作人员捐出了200元钱。第二天,他又打电话给这名工作人员:“我还想再捐2000元,但我没钱了,你能不能借我2000元?”
就连宋庄区内小饭店里的服务员和理发店里的发型师都来捐款。很快,捐款的总额达到89688元。这个年过半百的诗人慢慢康复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感谢所有关注我的朋友。”
“一个人没有生存能力是可耻的”
当为“诗人何路”呼救的声音在网络上传递时,有人要求看到何路的诗,借以证明他“到底有没有料”。但他发现,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连网络上也没有何路作品的任何影子。
“我无法提供他的作品,我也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但他的确是一位真诚的诗人。”何路的一个朋友无奈地说。此前,何路不会上网,甚至不会打字,他的作品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厚厚的笔记本上。更何况,他的诗在诗人圈子里,也没有什么名气,一些诗歌评论家甚至就没有听说过他。
有网友说:“一个人没有生存能力是可耻的,我讨厌听到‘艺术家很饿’,那是一种逃避和堕落,比吸毒和犯罪还罪孽深重。”
有个网友讲述了他遇到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家伙”的故事。“我问他:能养活老婆孩儿么?他说,不能。我又问他:能养活自己么?他也摇头。我就泄气了。不要说艺术作为职业存在,就算一个人,一个自立不寄生的社会分子,也不合格。”这名网友质疑:“艺术家是特殊群体么?”
“为艺术而艺术的家伙”越来越少了,但何路正是其中之一,他“质疑劳动的价值”。一个漂亮的女诗人坦承“不喜欢何路这种不劳而获的状态”。但也是这个女诗人,驾车66公里来找何路喝酒,只因为“喜欢他们够纯粹”。
穷困潦倒的诗人
这个重庆男人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擅长挨饿的人。至少在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做过火锅店老板、记者,而且还拥有“几十万元的家财”。
这一切延续到他带着采访任务来到坐落在圆明园废墟附近的“圆明园画家村”。这个特殊村落的历史起源于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一些毕业于北京艺术院校的年轻画家,放弃国家分配,以“盲流”的身份聚集到画家村。
2007年,何路来到宋庄。这里被视为圆明园画家村之后的第二个乌托邦,据说,这里有“疑似艺术家”4000多人,其中“疑似诗人”100多个,最近由于朝阳区的艺术区拆迁,“又多了1000多个艺术家”。
和以往不同的是,画家们不再矜持了,“把画像大白菜一样摆在街道两边”。反倒是诗人何路,一直把饥饿的传统继续了下来。
“写诗写得再好也不足以谋生”
事实上,诗人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流行了。过去,有人调侃说,在北京扔一个馒头能砸到3个诗人,但现在,同样一个馒头,砸到的可能是老板或农民工。
大多数诗人也不再忍饥挨饿。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教授、小说家或者房地产老板。如今,人们已经很难再遇到布罗茨基式的人物,可是在宋庄辛店村的这个农家小院里,你可以同时碰到两个——何路,和他的室友曾德旷。
和何路在同一个院子里挨饿的曾德旷,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就小有名气。他因为诗歌而被称为“顾城的接班人”。
“他经常蹭饭,不惹人厌,但惹人烦。”人们解释说。
他“很有才气”,曾经写下“清瘦的甲骨文在薄荷的香气中洗手/哽咽的珍珠,从大地的蚌壳中飞升”这样浪漫的词句。但“在他脸上可看不到任何唯美和纯真的表情”。文学杂志《芙蓉》的编辑们记得,这个黑瘦矮小的人总是在走廊里来回走,嘴里嘟囔着,“他们不会发我的诗,他们不会发我的诗。”他常常呈现“饿殍状态”,困了就和门卫挤在一块睡觉,或者干脆睡在杂志社走廊里。
去年西安一次笔会的开幕式上,曾德旷上台朗诵了自己的诗,当即被观众们追为偶像。
曾德旷想赚钱。他的诗集《经过多年以后》出版后,他将这本定价15元钱的诗集卖到100元一本,后来又抬到300元一本,最后“竟然还真卖出去了两本”。这样的好事不常出现。
这时,距离他成名已有15年,他却从来没有过上安定的生活。这名“顾城接班人”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人资助的渴望。他总是一直重复这句话:“我就是一个寄生虫。”
他羡慕大诗人里尔克,里尔克曾经被贵妇资助,有地方住,有一些钱过简单的生活。他幻想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幸运,但这不现实,“中国诗人的地位太低贱了”。
2010年3月20日,他与何路共同承租的这座小院即将到期,他决定回家,“再也不回北京了,也不写诗了。我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了。宋庄不能给我希望”。
不过,何路还会留在这里,曾德旷觉得,这“或许是因为他在这能找到希望”。
一无所有的大人物
其实,自从何路病愈出院,他就已经成为宋庄的“明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起来时就已经名满天下了,”他的朋友担心,“会不会像范进似的。”
一名叫赵庆的诗人甚至因为何路的存在而定居宋庄。当然,和经常填不饱肚子的何路不同,赵庆曾经旅居美国,是个商人。
“没有何路的宋庄终将是平庸的宋庄。”赵庆说。
最初,在每月一次的“行为艺术活动日”里,他第一次看到大病初愈的何路,“一个老头儿,静静地蹲在墙角,看起来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随着进一步的交流,赵庆逐渐发现,这个老头儿和村子里许多梦想着“成功”的艺术家不同,“他心中没有贪欲、没有恐惧,这是个一无所有的大人物”。
“我不是只从文学上去理解他,我是从精神上去欣赏他。”何路因此有了新的粉丝。赵庆觉得,真正能承载宋庄精神的就剩下何路了,“他将是宋庄的绝响”。于是他决定,将来还要每月供给何路三四百元钱,“不多,就相当于低保的钱”。
何路不想让外界只知道自己的贫穷,他更希望让这些关注者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于是,赵庆又帮了他的忙,自费将何路的诗歌和小说结集付印,编成255页的《何路文选》。在此之前,2009年年末,这些作品因为包括过多“性和暴力”的词汇和语句,找不到正规的书商出版。作者本人将此书的售价定为100元,“不算高也不算低”,尽管他也想过,如果像曾德旷的诗集定价300元一本,说不定“价钱越高,卖得越多。”
在“新书发布会”现场,售书136本。赵庆将7800元用于他创立的“边缘之边艺术资金”,这是一个旨在资助艺术家的基金项目。并将另外 6800元给了何路,“多少年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激动之余,他“又数了4000元钱给赵庆,也放在艺术基金里,去帮助其他人。”
人们终于可以看到这位“死磕派诗人”的作品了。有些读者将他封为“大师”,但他周围的一些艺术家朋友并不这么看,有人说“行文比较粗糙,文字造诣不高”。
活着,并依然“死磕”
因为那一场大病,诗人何路无意中被许多人当成了“宋庄的精神指标”。
迄今为止,诗人何路看上去并没有太大改变,不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挨饿,也会有更多的朋友来敲响他小院外的绿色铁门,在他那冰冷的如同地窖一般的“客厅”里喝酒、聊天。
今天所能找到的,只有一篇他的感谢信:“……何路一条烂命,竟引得如此兴师动众,我深感幸运也忐忑不安。这些温情厚意将伴随我终身。从此,何路不再是以前那个何路。
他表示,自己不愿意被那些虚无的感谢束缚住,但人们始终对这个曾经“接受过帮助的人”表示关注。就在这个冬天,他又进行了一场自发的行为艺术,“光着屁股在雪地里打滚”。
照片被迅速传到网上。谁知,过了不久,一个因出于对募款发起者“胡月朋的信任和对老何的同情”捐过300元的网友挺生气。“不久前你差点呜呼哀哉,挺大岁数了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好歹!你身体好大家都高兴,你光屁股在雪地里撒欢就是不珍惜大家对你的祝福。”
他强烈要求:“老何,你退回我那三百块钱!”同时,他给这笔款项制订了详细的规划,“我听说家住宋庄在美院读书的一位小女孩病重,治疗费用很高,请胡月朋转交小女孩家人。如无法联系,就请胡拿此钱跟哥几个吃一顿,名单有:钟天兵、杨小兵、尹昆、邝老五、片山、马野。有的人名一时想不起来了,请胡自行决定。吃饭时别叫我,我一到宋庄就头疼。另,吃饭时不要叫上何路”。
“你看吧,这就是拯救一个诗人带来的影响,都快过去一年了,一切仍然没有结束。”胡月朋说。
《中国青年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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