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
加入时间: 2007/08/15 文章: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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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4-21 周三, 上午5:38 标题: 策兰:20世纪最伤的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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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最重要、持久影响的德语犹太诗人。4月20日,是他在巴黎投塞纳河自尽40周年的日子,这不禁使我们想起了诗人自己这样的诗句:“那是春天,树林飞向它们的鸟”。
1 流亡诗人的不归路
策兰原名安切尔(Antschel),1920年11月生于切尔诺维茨(原属奥匈帝国,帝国瓦解后归属罗马尼亚,今属乌克兰)一个讲德语的犹太血统家庭。1942年,其父母被驱逐到集中营并相继惨死在那里,策兰在朋友帮助下幸免于难,战后,策兰离开故乡前往布加勒斯特,从事翻译和写作,并以“策兰”作为他本人的名字(这在拉丁文里有“隐藏”或“保密”了什么的意思)。1947年底,罗马尼亚新政权成立,幸存的犹太人和政治异己受到迫害,策兰冒险偷渡到维也纳,从此走上了一个流亡诗人的不归路。
1952,辗转定居于巴黎的策兰在西德出版诗集《罂粟与记忆》,其诗歌天赋很快引起注意,尤其是《死亡赋格》一诗,在德语世界产生广泛影响,成为具有纪念碑性质的时代之诗。在这之后,策兰又出版了诗集《门槛之间》(1955)、《言语栅栏》(1959),获得了包括毕希纳奖在内的多种最重要的德语文学奖,人们也愈来愈习惯于把他和里尔克、特拉克尔等最重要的现代德语诗人相提并论。
在上世纪60年代,策兰的创作日趋深化、发展,又出版了《无人玫瑰》、《换气》、《线太阳群》等多部重要诗集,此外还有三部编定的诗集《光之逼迫》、《雪部》等在死后出版。在这些“谜”一样的晚期诗歌里,策兰以其罕见的艺术勇气和独创性,把他的创作推向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境地。
而在策兰死后,他的诗歌及其悲剧性命运引起了更广泛关注。在欧洲,策兰的诗不仅在一般读者和诗人中产生影响,也受到了包括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德里达等在内的著名哲学家的特殊关注,其中伽达默尔、德里达等人都有关于策兰的专著。在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感叹策兰 “令人惊异”,著名诗评家、哈佛大学教授文德勒称策兰为“自叶芝以来最伟大的诗人”。
策兰是二十世纪人类黑暗时代造就的诗人。他的诗,见证了犹太民族的苦难历史,深刻体现了时代的冲突和“内在的绞痛”。
但策兰的诗不仅是对“奥斯维辛”的一种反响。他忠实于他的时代而又超越了时代。他的诗尤其是他那些深邃而又难解的晚期诗歌,至今仍在吸引着人们,至今难以为人们所穷尽。它指向了一种诗的未来。
2 不可磨灭的一首诗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正午喝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躺在那里不拥挤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写
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
他写着步出门外而群星照耀着他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狼狗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在地上让他们掘个墓
他命令我们开始表演跳舞
这是《死亡赋格》的第一节。无论是谈论策兰本人还是谈论“奥斯维辛”后的文学和艺术,《死亡赋格》都是不可绕过的一首诗。诗中不仅有着对纳粹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和批判,而且其独特的悖论式修辞手法和高度的赋格式音乐组织技巧也不同凡响。它那经历了至深苦难的人才有的在神面前的悲苦无告,它那强烈、悲怆而持久的艺术力量,至今仍在感动着无数读者。的确,正如有人所说,它是“二十世纪最不可磨灭的一首诗”。
诗的第一句就震动人心:“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这一句在后来反复出现,成为诗中的叠句。令人惊异的是“黑色牛奶”这个隐喻。说别的事物是黑色的人们不会吃惊,但说奶是黑色的,这就成大问题了。它作为一个隐喻的意义在今天也没有过去。
“黑色牛奶”是个隐喻,但在死亡集中营里,它却成了“一日三餐”,成了绝对黑暗的现实本身。是策兰创造了这一隐喻吗?这里我想到一个传说:在巴黎被德国占领期间,一位盖世太保指着《格尔尼卡》问毕加索“这是你画的吗?”画家这样答道“不,这是你们画的”!
3 奥斯维辛,不可能的哀悼
“奥斯维辛”给策兰造成了永久的创伤,尤其是他自己父母的惨死。此后策兰的全部创作都立足于哀悼,纵然如同德里达在谈论策兰时所说,这又是一种“不可能的哀悼”。这种“不可能的哀悼”,还可以和阿多诺那个著名的说法“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联系起来思忖。
因此,“奥斯维辛”之后写什么诗?或,怎样写诗?阿多诺并没有说就不能写诗。奥斯维辛之后写诗的前提应是彻底的清算和批判———不仅是对凶手,还是对文化和艺术自身的重新审视和批判!
我想,正是阿多诺所提出的问题以及那种彻底的文化批判立场,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了策兰在《死亡赋格》之后重新审视自身的创作。《死亡赋格》问世后在德语世界广被接受和“消费”的情况(它被上演,被谱曲,被选入中学课本和各种诗选,在电台和电视台朗诵,等等),也引起了策兰对自身创作的怀疑和羞耻感,在他1955年出版的诗集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无论你举起哪块石头——
你都会让那些
需要它保护的人们暴露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策兰后来的创作在变。他后来甚至拒绝人们再把《死亡赋格》收入各种诗选。他要求一种“更冷峻的、更事实的、更‘灰色’的语言”,“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他没有以对苦难的渲染来吸引人们的同情,而是以对语言内核的抵达,以对个人内在声音的深入挖掘,开始了更艰巨、也更不易被人理解的艺术历程。
这种自《死亡赋格》之后的深刻演变,使策兰成为一个“晚词”的诗人。策兰曾自造“晚嘴”(spaetmund)、“晚词” (spaetwort)、“偏词”(Nebenwort)这样一些词或意象。这些都是他后期诗歌中核心般的东西。据策兰的传记作者费尔斯蒂纳提示,策兰的 “晚嘴”乃出自于荷尔德林《面包与酒》一诗:“可是朋友!我们来得太晚了。诸神虽活着,/但却在高高的头顶,在另一个世界……”对于荷尔德林,“来得太晚”意味着生活在神性隐匿的“贫乏时代”;对于策兰呢,“奥斯维辛”后的写作更是一种幸存的“晚嘴”的言说!
不仅如此,在其后期,策兰还要以对“偏词”的发掘,以对曼德尔斯塔姆的翻译和自身希伯莱精神基因的发掘,从德语诗歌版图中偏离并重建自己的精神谱系。“以这休耕年的玫瑰/家意味着无地”(《失落的高世界》),策兰的玫瑰,已不同于里尔克的玫瑰了。它昭示着一条穿越语言和文化边界的艰途和伟大之途。
德里达曾称策兰创造了一种“移居的语言”,策兰的诗,在他看来就是“我们这个充满移居、流亡、放逐的移居时代痛苦的范例”。策兰还属于德语文学吗?属于。但他属于德国文学中的“世界文学”———那种歌德意义上的“世界文学”。
4 以生命喂养创伤
1970年4月20日夜,正如人们已知道的结局———塞纳河,米拉波桥。这一次策兰不是用笔,而是用生命给一出命运悲剧画上了句号。
没有遗书。
在策兰那里,一切早就被写下了。在他写于1962年9月的《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一诗中就有这样一节:
来自那座桥
来自界石,从它
他跳起并越过
生命,创伤之展翅
——从那
米拉波桥。
米拉波桥为塞纳河上的一座桥,策兰所热爱的法国诗人阿波里奈尔曾写过一首著名的《米拉波桥》。策兰后来也正是从这座桥上投河自尽的。的确,那是生死之界,此世与彼世之界,“创伤展翅”之所在!似乎走到这一步,策兰所一直忍受的创伤也变得要破茧而出了!
在著名作家、诗人、策兰早年在维也纳时期的恋人英格褒·巴赫曼(1926—1973)看来,策兰的自杀是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继续。著名作家加缪也视策兰之死为“社会谋杀”。这里还有令人惊讶的一点:4月20日,恰好是另一个人的出生日,这个人就是希特勒!
的确,策兰的纵身一跃可视为一种终极抗议。但策兰之死远远不止于这种社会学上的意义。更多地了解了他的创作,我们就知道:他可以那样 “展翅”了,他的全部创作已达到了语言所能承受的极限,或者说,他的创伤已变得羽翼丰满了。他结束了自己,但也在更忠实、也更令人惊叹的程度上完成了自己。
在谈论贝多芬时阿多诺曾这样指出:“最高等艺术作品有别于他作之处不在其成功———它们成了什么功?———而在其如何失败。一件艺术作品的失败如果表现出二律背反的矛盾,这作品反而伟大……这法则决定了从‘古典’到晚期的贝多芬的过渡”。(《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彭淮栋译,台北联经)
这法则同样决定了策兰从早期到晚期的过渡,决定了策兰之死以及一切“诗人之死”。
策兰以他一生痛苦的摸索,达到了这个点,通向了这个点。作为一个诗人,他的伟大,正在于他以生命喂养他的创伤,他让它孵化成诗。他成全了他的创伤,而他的创伤也造就了他:它携带着他在人类的痛苦中永生。让我们纪念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 _________________ 陆维 - 纵然语言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立身处世仿佛各有其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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