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象牙塔（组诗）

[龙羽生]

出了象牙塔
（组诗）


１、起源
　
那值得诅咒值得赞美的一声哟
……我哭？
哭是真实的，而我却不能认知
……我为何物？

偶然加误会，加愚蠢无知
……我来了！自命不凡
——说是生命之流的泉源！

一滴水成就了江河湖泊。一声哭泣
成就了人类。可叹可笑的起源……


２、诗人
　
谁给你命名？一张陌生的面孔
一面不可回避却又亟需彻底拒绝的镜子
从什么时候？你自命为诗人
人间悲剧的丑陋之伤痕！你曾用花蕊
眼泪，月光和雨水，美化
……说什么心灵！你的面孔
无法随着哭泣，从双手遮掩的指缝里消失
　
摩肩接踵的人流来来往往；你擎举着
一张憔悴而愤怒的面孔　
　　　　　一面为世人所抛弃的
而你却大力吆喝着，可怜而自傲的旗帜
多么拙劣的表演
……说什么诗人！生而是为了同类之福祉


３、母亲

当神像被打翻时，崩溃了土坯和木偶
当母爱被亵渎时，亲情是反噬的毒蛇
我曾匍匐着，不敢高歌亦不敢仰视
而母爱
让我转过身去……

或许，我仅仅是一个陌生人
我的心，渺小，虚妄
早已无保留地交还给母亲
或许，我仅仅是一块冷漠的石头
被掷向有去无回的人海
　
而我曾在练习本上写过——母亲！
……仿佛是任人踩蹋的泥土
是泥土的意志所举起的，娟秀的向日葵
为着可叹的人间喜剧，母亲用自己的眼泪
播种着（或许是悲剧的葵子）一粒淡黄的婴孩……


４、我来了
　
一个宣言！一个不可抹杀不可否认的事实
从未知中开花，向未知里凋谢

自比是花朵，说是靓丽的；或许有毒
在风中扬穗；说是智慧的，钟灵天地万物

可是愚昧，冥顽，如一块泥巴
一声声喜气洋洋，一声声垂头丧气

我来了！生命之花朵。或许只能开放一次
在夏夜，流星四溅。而我是昙花，为黑夜所拥抱


５、问
　
我曾观察到了什么？我曾拥有或收藏了什么
世界是在我的脚下延伸，还是在我的眼前拉开炫耀的帷幕
而我坐在此地，而我的思维在飞翔，而我的欲求
填塞窒息了我的心室，而我纯朴地闭上眼睛
　
躺在母亲的怀里，我是一个不知什么叫时间
不知什么叫空间的，一个无知而幸福的婴孩
我宣布自己不是白痴，我宣布自己对什么都能够了解
而我知道什么，关于宇宙？一团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逝


６、遭遇
　
生命正在炎日的烘烤下
由干涸变得龟裂
第一滴眼泪
第一滴鲜血
第一颗火太阳
给了我
最初的遭遇

都说人之初是璀璨的
漫天的油菜飞花稻谷飘香
河流与泥土，画地为狱
生长鲜花也生长荆棘的土路
让我和乡村
遭遇在一场持久的监视居留里

玉米
和
土豆
是我倔犟的兄妹
村头的老榆树，苍凉的喊声
让我和乡村
遭遇在挥之不去割之不断的召唤里
　
乡村，永远睁着
大地上，一只淡绿的眼睛
那源源不绝的
井水
是生活，是底层和人民
是永不枯竭的乳汁
　
我知道绝望的秘密
我知道丰腴的母亲
忧伤与爱情的秘密
是所有的绝望与忧伤
像爱情
让我和乡村
遭遇在最初的饥饿里
遭遇在最后的恩情里


７、父亲
　
“当我老了，我要奋力
写作。人生的大书
没有最后一个标点！”
　
父亲握住我的手
叫我在他打下的方格子里
描红。填不完的格子
　
内容是：“无尽的遗憾和痛苦。”
标题是：《做一名伟烈的男子》
结局是：“没有完成的事业……”
　
当我想起父亲的教诲
我从没有耐心，去体会
父亲的遗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唯一的反抗，就是
奋力。写啊，写
人生的大书，没有最后一个标点


８、压井
　
月亮升起来了。四合院内
响起，压井的打水声
母亲总是最后一个休息
她收拾完家务，再打水
擦脸，浇花
　
父亲临睡前，总要咳嗽一声
他不吸烟不喝酒。咳嗽
只是出于习惯
父亲和母亲没有多少言语
咳嗽一下，也算是一声招呼
好像在说：“睡吧，老伴。”
　
红铁皮大门，嘭嘭的
皓月当空。我
拍着月亮的鼓面
嘭！嘭！儿子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没有计划，不打招呼
儿子总是在心血来潮或丢魂落魄的时候
拍响回家的铁皮大门
　
四合院回应着父母亲切的问候
月光搂抱着温煦的四合院
转瞬，一切都安静下来
心怀愧疚的游子，倾吐
所有的苦恼和委屈
不要太用力气
压井的水就汩汩地流出


９、暂停
　
溺水者！总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当我身受挫厄，遭逢人生的失败与低潮
我就拼命吹奏，田园的绿野牧歌
以此疗救自己。受创的伤口，流血的心灵
　
乞求吧！温馨和煦的阳光泥土
从村庄出来的人，在城里栽了跟头
总是忍不住回头，像条挨打的狗
想回到母亲的草垛，修养自己被打断的脊骨
　
打住吧！
　
不要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回首
不要在陌生的人流里做无谓的张望
不要在无人的公交车站对着满城的风雨
不要！不要呼喊你所熟悉的名字
　
太阳落山了。在城市的峡谷
霓虹灯张开血盆大口
谋生的人，满怀着惊惶与恐怖
走向城市，高楼巨厦矗立的梦魇
　
这里是迷宫。一颗破碎尖叫的石子
在逼窄的黑巷子，拍着自己落魄的脑瓜
这里是粗砺的生活。残忍的手
掐死最后一点希望，娓娓动听的言语
　
打动
狰狞的
魔鬼？


１０、补叙
　
所有的路涌向1994年
所有的时间（1994年的
某一段日子）
呼啸着！倒下
一座黑色的悬崖

残忍而疯狂
在我生命的旅途
1994年。等于绝望
　
星空破碎了。落地为
可憎的不夜的城市
陨石碎裂了。冷峭的顽石
落在我倍受煎熬的心灵

生存，成了即将熄灭的微火
职业与婚姻。两条
黑色的绞绳。勒紧我的脖子
　
一个懦弱的可怜虫
一介白面书生
一条截断尾巴的壁虎
迷失在砖瓦水泥的罅缝

城市的墙头
　　露出两副面孔
一副是黄花闺女明媚的笑靥
一副是疯老太婆血淋淋的魔爪
　
1994年。残忍的刀锋
舔吮着，残忍的鲜血
1994年。对于我
是名叫生活的疯老太婆。手握
一把血淋淋的屠刀


１１、校园
　
花草镶边的封面。从磨损硬壳的
大门，进出。一只蠹鱼
钻进宣纸泛黄的图书馆

咀嚼文字的日月
三十年
三十年的点横撇捺，面包与蛋糕屑
正襟危坐的烛火，脸色苍白
小布尔乔亚，多余人，虚无的浪漫主义英雄
远离柴米油盐，无用的读者
在虚拟的草原驰骋，改造文字的烈士
清风与明月的粉丝，头戴黑暗国的七星王冠
怀抱独节的毛竹笔筒，犹如怀抱
西湖上柔歌曼舞的西施

蓬头垢面
在诗书典籍的故国流放
三十年
从脐根一刀切断

孤立无援的婴孩，一朝离开母腹
被折断的字母偏旁，脱离字典
校园啊，曾是我从白日畅游到黑夜的辞海
校园啊，曾是一道围墙。保护我与滚滚红尘芸芸终生
截然
分开
　
妻子以散文式的怨言考问：“你学到了什么？
无用的东西！”

三十年白驹过隙
我学到两样东西
一是诗歌
二是愧疚
　
人生苦短
三十年校园
一杯清茶
一张平静的书桌
弱不禁风的书生
被魔鬼的手
拽出书斋
　
七里塘后
森森若茂林的城市
传来疯老太婆
蛊惑人心的歌声
　
“别了……校园！”


１２、妻子
　
是一面现实的镜子
是法官。手里永远握着
对丈夫
进行审判的绝对权力


13、学问
　
有一种东西，在商业社会
能叫你两手空空
有一种东西，在理想王国
能让你活在世外桃源

有一种东西，它的高深
玄奥。在现实生活中
仅仅能够化作一份无形的重量
除了压弯你的头颅
坠弯你的脊背
它还像一坨愧疚的生铁，冷冰冰的秤砣
挂在你的心窝
　
有一种东西，貌似优雅体面
但它，既不能让你
给妻子献上甜言蜜语
也不能让你，给女儿
换一块金帝巧克力
　
这并非在玩文字游戏
当妻子痛心疾首，将我责骂
有一种东西
除了迷失你的心窍
就是让你变得更加木讷
呆痴
　
　
14、钱
　
就在今天
就在此时此地
每一个真实的家庭
迫切需要的
是
什么？
　
钱
来到人们的话题之中
或者说
钱
深入到人们思维的内核
钱
侵蚀到人们的毛发，血肉，心灵
钱
败坏了社会与家庭，父母和兄弟
钱　
无孔不入的
霉菌
薄薄的一片
肮脏的
废纸。无情而残酷的
生铁锯子

在每一日每一刻
每一时
肢解着
我的（人们的）
清白善良，热血淋漓
的青春
　
　
15、无题
　
我曾经骄矜于自己
一介书生
清白。高尚。还有学问
　
我曾经自信于自己
志向远大。为人类。为社会
奉献热血。做杰出的贡献
　
我有热情。我有理想。我有追求
妻子说：“你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真的生活；
你什么都不错，错就错在一贫如洗！”
　
手执诗书。于生活却是白痴
最大的本领，就是拒绝给家庭
安定。宽慰。还有温饱
　
　
16、分居
　
分居并非是两地书信
分居仅仅是一副苦药
　
相亲的人已没有爱情可言
彼此的心灵已找不到安慰
　
一个说：“你是我唯一的痛苦。”
一个说：“我有的只是绝望！难道还需要
　　　　互相伤害？把时间浪费。”
　
相思与痛苦，拿来煎熬
喝下它，不管味儿有多苦
你得咽下。据说，它可以疗救家庭
　
　
17、孩子
　
理想是丈夫的大名，妻子的名字叫现实
他们靠捆绑生活在一起
孩子就是绑绳
　
理想发现，那绑绳的线太细弱了
细弱得他牵不起
现实的叹息
　
孩子。你玩的是彩色的氢气球
而你的爸爸，小心翼翼
双手捧着，沉重气闷的家庭
　
　
18、证明
　
朋友们，我盼望你们来到我的门前
让你们来给诗人作证
谁和我生活在一起
你们可要看清楚：她就坐在我身旁
是她在陪伴我
二十四小时，日日和夜夜
　
朋友们，请不要惊讶
让我把她介绍给你们
这位女士，免去尊姓
你们都应该和她见过
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痛苦！
　
朋友们，你们一定要给我作证
谁和我分秒不离地生活在一起


19、生活
　
灰尘，灰尘
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
窗台上的花盆，泥土龟裂
花朵焦枯。凋零

谁漠视生活
谁对生活懈怠甚至摧折
生活就会
给他还以颜色

白日生机黯然。黑夜
焦灼苦闷。她也
背过脸去。再也不见
明媚璀璨的笑靥
　
　
20、诗人
　
我得轻轻跳过：恋爱。婚姻
性。生活的细节
毅然决然，走出校门
让我谈一谈：校门外的马路

马路尽头的城市和街道
我得集中精力，谈一谈
职业。住房。手中的饭碗和心头的饥饿
必要的时候，也谈一谈
社会与人民。从灰尘里爬出来的
花脸小丑
还有，魔鬼。魔鬼。吸血的魔鬼

轰隆隆的！打桩机。冲击钻

毒雾弥漫！叫啥子时代与风气
做一个抒情诗人
就得最终面对，书房之外
正在进行的生活……
　
　
21、下岗
　
一条意想不到的毒蛇
突然从半路上
蹿出来
亲密地围紧你的脖子
　
　
22、品茗
　
如今我孤身一人，病骨支离
如今我未老先衰，被生活彻底掩埋
说不清因为什么，无法与外面的街市相通
我一个人，被灰尘厚厚地包裹起来
茧壳沉重，不会有人给它拆封
　
就这样。我在一件伤心的往事里
烧一壶开水，撮几根茶叶
在与世隔绝的茧壳里
希望那清茶的幽香
能够排除我胸腔里的浊气
　
是的，我有过健康，亲人，工作和伙伴
如今我暮气沉沉，两手空虚。而活着
活着，已是不需要我再去思考的问题

就像一个行将谢世的老人
如今我年方三十，面对生活
就在此时
我只企盼一杯清茶
放在面前
　
　
23、歌
　
在夜路里行走
总想唱几声给自己壮胆
在星星落地生花的时刻
总想不要惊扰了睡眠
天音萧萧
地籁瑟瑟
白盐堵塞了季风的泪腺
秋夜的梧桐细雨
扎根在油腻的
枕头下，一本
我无心翻阅的，唐诗宋词
　
在黑水潭里
沉溺了
白天鹅的梦幻
　
一次，一次
叩问黑色的水面
白色的炸药
白色的昙花，举首
　　　　问
　　天
在一瞬间
璀璨。绚烂。碎骨
　　　　　　　……粉身
　
　
24、背叛
　
在漆黑的十字路口
你遇到的
第一个朋友
就是背叛你的　
第一个恶棍

　
25、骗子
　
整整八年
八年的时光
时光
在他们的脸上
刻下
两个字
　
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们的嘴脸
终归让人民雪亮的眼睛
所看清
　
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不要我来用刀用笔
时光就会
在他们的脸上
刻下
两个字
　
无须他们狡辩，抵赖
谁也不可抹杀
整整八年时间
我才能平静地，看待
这个问题
　
骗子就是骗子
骗子永远是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花言巧语
铸就
骗子的历史
　
　
26、十字路口
　
我曾躲进象牙塔，我曾走向十字路口
我曾在人海中回首，像落水儿童
张皇失措
　
这就是社会
一个纯洁的人
踏进社会
就像一个命运乖蹇的人
一脚踏进
空洞虚无的沼泽
　
　
27、抱怨
　
虚假的生活，冷漠的面罩
我是谁
我在做什么
这砝码
就是欺骗
　
多少杰出的青年，同志
社会精英
走在时代的最前面
玩弄着
卑鄙的
手腕
这就是标准
入世的尺码
　
一个诚实的人
宛若一片柔弱的羽毛
纯洁
但无力抗拒，命运的风暴
　
　
28、人民
　
人民，人民已超出一个诗人
所能表述的话题
　
让每一个人
都有饭吃
让每一个人
都能保持做人的尊严
这才是，诗人
献给人民的
最响亮的
赞美诗
　
　
29、社会
　
好像是第一次，碰见强大的对手
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模糊而真切地知道
他的名字，叫社会
　
粗砺的巨手，两扇石磨
脆弱的，圆鼓鼓的黄豆
我的心灵，我的情感
悄然流出，洁白的豆汁
　
黑夜沉沉。出了象牙塔
来到十字路口
一个巨大阴沉蒙面的怪物
矗立在
子夜
这就是社会。魔鬼。或疯老太婆
狰狞，可怖
喝尽你的热血，再来敲骨吸髓
可怜的，灰色的
梦游人
一个隐匿自己名字的
诗人　
混迹在
咱们的广场。咱们中国的城市
　
黎明过去了（我孤零零地走着）
　
曙光就在前面（我走出我的诗句）……
……　……　……
　
1994年1月11日～12日，写于合肥蔡大郢。
1998年5月11日至18日；1999年7月8日；
2001年6月16日；2009年10月24日～25日于美菱新村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