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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2009年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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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英子



加入时间: 2009/07/22
文章: 82

文章时间: 2009-9-09 周三, 上午1:45    标题: 哑石2009年诗选 引用回复

  飞碟诗
  
  无妨喜欢虚无的事情
  此时,左手边放着一部书
  《此时此地》,以及其他复杂的、
  我把握不住的物什,譬如微尘,譬如
  从身躯中分离出的另一人,他温热的磁力
  让镜面泛起银色涟漪;曾经,夤夜读《物性论》
  觉得朴素,可化身逍遥游,但鲲鹏之变,实属侥幸?
  《西藏度亡经》呢?神秘而炫目的雪峰,仅徒手攀上它
  就可减轻重力而瘦身。当然,这是层层象征的另一飞碟装置
  需要从痛苦结晶出奇异引擎——在尾椎上装喷气火箭,真要命啊
  有时,现实至透明的地步,蜗居一隅,也知晓银河何其缤纷
  现在,就该去杂货店买盐。老板娘姓孙,但不是孙二娘
  胸前的大波浪结晶出盐,不杀人,只育人,热热地
  一涌,府河就噗噜噜开了,争相诵读《山海经》
  南河呢,只管把冰结得幽蓝;奥维德正要
  教导溜冰者如何对星空说荤话?模仿
  关关雎鸠?无妨打开虫洞挖掘机
  眼前,爆开的宇宙大丽花
  应叠成纸上小小奇景
  (2009,1,5)  
  
  必然诗
  
  哦,明事理?是的,凡无言者
  都明白深彻的事理,譬如
  我们这躯壳,敌不过浑浊的流水
  这里,那里……你我都去过,但最终
  没能留下可以枯荣的痕迹——
  今天,慢读弥尔顿,折服于
  撒旦的高傲。微风,可以不解
  罪的尖锐、湖水的犹豫;
  时光那玄色豹子,也将和神
  一道,迷惑于群星间湿润、正直
  然而最终归于虚无的磁力……
  是的,是的,都是明事理的老伙计了
  我知道,无数“必然”之中
  此时,唯有想象,能让我们在一起。
  (2009,1,14)  
  
  事实诗
  
  用一个事实反对另一个事实,
  这很容易;如果存心挑刺,
  会更容易。如用以色列反对巴勒斯坦,
  用现在新鲜的爱,清算旧情;
  古老的颜料,来自特殊植物的萃取,
  或者矿物质;现代有魔术,
  可凭空变换出缤纷,或者战斗机;
  这一切,尚未涉及清凉天才对
  复杂的厌弃,也未涉及大地:
  一个板块,总是对另一板块保持着
  挤压的蛮力;假如说到长空,
  说到头顶那广袤的征战之地,
  地外生命,也许早把它当磁盘使,
  早晚格式化,然后丢进蒙尘的工具箱;
  我们言语,体内涌动细小江河,
  奇特的幸福,昂起头,吵得乌喧喧的,
  有的要在长空书写“……理想”,
  有的,则已写下“露水”、“梦幻泡影”
  (2009,1,23) 
  
  没脑筋诗
  
  有时,你会想一点怪问题,
  这里就有一个。俄底修斯的海上返乡
  之路,为何会途经爱尔兰的
  都柏林?而且,如此严密、精准?
  
  恰巧,长假期里打发时日时,
  手中攥了本《塞弗里斯诗选》。他也惯于
  神秘旅行。而且,今天是牛年
  第一天,那头青牛,即使不啃路边
  庄稼,也会有双残月的眼睛。
  
  这里不是都柏林,吹风笛者极少,
  吹牛的却多,几乎满大街都是……
  因为芙蓉花,这里叫蓉城,
  也因某人写诗,庞大草堂就会千年不殒。
  
  坦白则直接。相隔万里、你个人的
  海伦,革命老区给你娇喘:“……要我……”
  都后半夜三点四十分了,
  美,刚被一个有关程序的恶梦
  惊醒——程序人编制,为何反吓唬人呢?
  
  地球有海洋,也有大陆漂移。
  谁。在哪里。这,应该不是没脑筋
  的怪问题。可为何响应阴唇的
  必定汁液满满,总是那热烈、正直的阴茎?
  (2009,1,26)
  
  考古诗
  
  不隐瞒!想把虚无的事弄结实,借助漫天雨的酥嫩。
  
  看上去,世界不可认识。
  
  但可以客观:三千铁骑怒闯金銮殿,擒住一缕孔雀呜咽——这是美的。
   镜子葬送掉阴谋,爱挑逗樱桃静静的霓虹——这是美的。
   你有带电的匕首,我有正直、微烫的前生——这是美的。
  
  曲径通幽,通向一座隐秘、温暖的花园:那里,间或飞溅起湿漉漉鸟鸣,不知来自哪里,却透彻舌尖;进去时,且直直交出自己,如此坦荡,当然看不见自己。
  
  各种哲学,提供蝴蝶穿花的解释。
  
  哦,往上轻轻一挺,星空的巨大磁力,就会把你吸起来……
  
  井台,孩童用轱辘抽水
  忘记幽暗。如果借木桶
  比喻她身体,热力就会
  在内壁燃烧,直到俊俏、
  敏感的裂纹,清脆发声。
  当五月降临,瓢虫飞舞
  我们回忆着,来到这里。
  此处是故乡?依稀看到
  一群群小猪,钻出菜地。
  额头的花粉,热乎乎的
  泥泞的蹄子,热乎乎的
  沙沙的眼珠,热乎乎的
  ……头顶,暗花纹翠雀
  东边几只,西边也几只
  树捎上弹跳、吵闹……
  这一只,腹下斑点可爱
  可以叫……“哈贝马斯”
  
  起初,也看不见自己,在圆圆海洋里。
  注意哦,有时,文字考古的想象性错误,恰恰贡献真情。
  
  火凤凰出现,告诫那些锦葵下数露珠的人:不要只做微观之事。
  
  春风掀开翠绿,下面是花岗石,我们抱得更紧;历史,曾尸横遍野,我们抱得更紧;雨下一整天了,我有野蛮、光明的暗器……是的,不得不抱紧!
  (2009,2,2)  
  
  签诗
  
  在沙看来,世间未曾有过历史。
  
  其间真实图像:光明的车轮,无声碾过我们。
  
  蛇代表不了你。新墨西哥州的仙人球,已经南橘北枳,却同样刺人——
  昨天,养的小金鱼,死了一条;粗糙的鳃,三分之二结了冰。
  
  今天,成都琴台路,司马是唐装茶童,对饮者怀足够信心。风起时,就算姓卓的白头翁来了,一样可在眼窝里吹出灰烬。
  
  水,流在蝶翼想象的翕动中。撕裂一张白纸,就可听见她嗓音的银色部分。
  
  我和你,有太多的跌宕幻景!还来不及
  写名字,浓墨重彩、轰响泥泞,就飞溅一身!
   无需杯酒,兵权尽释。哦,眼睛的龙卷风形状啊……
  
  民俗自有潜伏,智者可比青松。
  草船借箭这样的事,干过。身体的酸辣汤,借来了世界的姹紫嫣红!
  
  高敞大庙里,你,为我求过一支签。
  另一世界、另一历史对我的判词,
  攥在你手里,让白霜喜悦抖动。
  
  没有历史的世界,无需雨的拯救。
  而烈烈正直,黑暗中,一根钨丝静静、静静地放松……
  
  若黄昏的喉咙,深不可测,
  那万卷经书何用?!
  柔软的亚洲何用?!广阔非洲何用?!
  (2009,2,3) 
  
  修脚诗
  
  写点日常,笔调最好清新。
  你说:指甲钳修剪脚趾盖时,
  请审慎,务必让新鲜弧形断面
  圆润、自然?任何称手之物,
  看来都有一个打磨的过程——
  现在就如此。磨下的白色粉末,
  一部分消失了,一部分残留
  指甲钳刃口上,似乎很无心;
  还有一些,落在了周围别处,
  不过没关系,能清晰看见它们。
  凡看得见的,处理都容易。
  待一会,我就会拍打、收拾干净:
  物质的,心理的,语言的……
  可虑的是,对那些看不见的
  事物,隐喻的眼睛会编制许多图景,
  让你犯迷糊。譬如,灵魂要
  走路,应该有脚趾。它什么样子?
  是狂风?柔软流淌的白云?
  还是万里河山的一次短暂出神?
  描述这些时,我总要怀疑
  暗处有一把指甲钳,正磨啊磨的,
  以至于一行字与另一行之间,
  总有些神秘粉末存在。只是
  有些人,宣称能把一切都收拾好。
  我呢,却没那个自信。写下的
  句子,时有锋利断面,搞不好,
  会把现实的袜子,割出道道裂痕。
  (2009,2,4)
  
  斧头诗
  
  不再沉湎于夜色。但夜,始终在那里。
  所以,现在,我是疯狂的。
  
  梦境呢?不会迷信了。奇怪的是:
  如同厨房乒乓作响,梦境,也一直在那里。
  
  微醒之时,眼眸竟是清凉的柑橘!
  是啊,我还活着,矛盾、混乱,又柔软……
  
  若热气腾腾可障人耳目,就好了;
  若保暖内衣也是隐身衣,就好了。
  
  朋友,别误会,我说的全是朗朗白日之事。
  正择菜呢,葱根上有两小块蹄形
  
  泥渍……不必声张,剐掉那层葱皮就可以了。
  人间,安静之事太多,所以是疯狂的。
  
  更疯狂的事:一颗大树,广阔星空下
  伐倒了数次,而斧头,还明亮地立在那里!
  (2009,2,5)
  
  飞诗
  
  现在,开着门等你。
  
  你是露水、松针、绿枝、鸟鸣、谛听,
  是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无性之恋,
   是雪山飞豹、江南鲈鱼、俊美的吉莎小刀,
   是蜜悬针尖,星空广袤,豪雨寻找颤栗前朝,
   是古典性、现代性、短暂性、永恒性、影像性,
   是悬崖上的蜃景、平原上的炊烟、夜航船的风灯,
   是沉沦过去、欢喜现在、广阔将来,是它们的消泯,
   是咯咯笑的青丝、轰鸣瀑布,是逍遥鼠标和海量内存……
  
  是进入、沉浸、上下左右曼妙折腾,是重力释放、星空喷吐花纹,更是湿润、瑰丽的灰烬……
  
  是啊,你是一个世界。从童年起,就用繁花、白皙的手指
  敲这扇门……现在,门外走廊,拥挤着闪电和性感优伶,
  交叉跑道在身体内爆炸,一个个好时日亟待消磨殆尽。
  哦,那些人,那些人用油彩往你瞳眸上涂抹了什么?
  我一直在猜,却没使用罗盘。你遭遇过两次幻景:
  一次穿着蓝布衫,无声地往冥河中心掉;一次
  在庙宇虔心礼佛,硕大的黑蝴蝶却倏然飞临。
  哈哈,我当然不解释,从你的沉默到奔腾。
  
  现在,开着门等你。
  (2009,2,13)
  
  自然诗
  
  沉河君短信,约近年抒写
  自然的短诗。自然的?
  此时已近子夜,窗外汽车的
  轰鸣,持续传入试图模拟青草的
  耳朵,一下子,我犯了难。
  即使幻想天边,浩瀚星光如
  醉酒汉子,捉来群群豹纹蟋蟀,
  放在耳朵边……还是大大的
  犯难呀。几年来,我一直在
  描写体内的山水、雷电、雾岚,
  但不知道,这是否就是
  真正的自然?想来,每个人
  都有不同于他人的自然。
  欢乐,有欢乐的自然,而悲悯,
  也有自己的。两个自然迎面相撞,
  能分娩一个新自然?至于
  暴君的自然,我可以鄙弃吗?
  如果你视语言之自然为最高神秘,
  是否不自然?这些问题,
  不回答,才是自然不过的事?
  十几年前,我曾为纯粹自然
  歌唱,把青城山的骨骼、流水,
  从里到外赞了个遍;去年,
  一场大地震,搞得它打摆子似的。
  山脚聚源中学,那碎裂的、
  半根钢筋都没有的预制板,向我
  敞显了自然可怕的一面,
  更可怕的,仍是人心的野蛮——
  此刻,风吹拂星汉深处的白霜,
  偶然吹拂你灼热的梦境,
  我停下,不再承认那纯粹自然。
  (2009,5,15)

 
  悲伤诗
  
  今日,五月的一日,猝响。
  湖畔,绿薄荷邀我坐下,练习遗忘。
  
  金丝猴就职的公立大学里,
  到处是锁链的声音,字母的声音。
  
  绿薄荷是否真存在?要存疑。
  谁创造了大功绩,当湖面有团雾气?
  
  好大学教数学,画古怪小锥体
  和混沌对抗。我的冷气机,一直
  
  在人工湖胸腔里哐啷啷破响呢……
  剥开绿薄荷,脉管里涌晶亮的懵懂,
  
  而我有漫长的人类史要修饰——
  真相不在,各处举偶然丰腴的手臂;
  
  一个事实,植物的羞愧白热,
  如果真正止住了悲伤,那才是奇迹。
  (2009,5,20)
  
  胖子诗
  
  可以认识一个胖子的忧愁吗?
  从樱花的故里归来,
  在票据粘贴单上细心粘
  机票和登机牌,胶水很兴奋。
  想起那个机构,那个被称之为
  财务处的机构。月光胶水泛着淡绿,
  将梦和一个个地名、一次次克服重力
  的飞行粘在一起;归来时,灵魂的隐秘
  之所,会有一粒粒灰尘,在皱褶里悄悄留存。
  上帝报销一切,财务处就设在苍翠墓地
  入口:虽然,谁也没真正飞行,那些
  票据,只是一次次徒劳无功的佐证。
  财务处上班的,是上帝雇来的
  鹰,胸怀特殊悲悯:用不着
  细察票据,更不会挑剔
  月色湿润。但这样,
  就算善待一个胖子的忧愁吗?
  (2009,5,25)
  
  六一诗
  
  说实话,可见的描写自然的诗句,
  都不令人满意。如果饱含了
  哲学、境界,如团团嘶鸣的水气,
  就更不满意:某某的句子,
  是清洁莲花,神秘、轻盈,我不满意;
  另一密友呢?往往登高望远,
  落日如同伏在河边的狮子,闪烁
  铜片,嵌进烦躁、浑浊的狮头……
  我不满意?是的,沉痛低迴,我不满意。
  
  今天,稍微对自己有点满意?
  一个自然界并不存在的节日,一句
  音舌上、后颈处还有婴儿肥的诗?
  清晨起来,我忘了戴眼镜,然后才想起
  从没戴过眼镜;慢吞吞洗脸毕,
  才发现热烈的大花脸,不洗也是
  好的……今天,推掉所有工作,
  一个人,在家蹦蹦跳跳地过节——
  嗬,自然诗句如新雨,应稍稍满意?
  (2009,6,1)
  
  劝诫诗
  
  告诉过你美是爱与死的两面派吗?
  肯定说过的,说过的。
  你就是不信,哎,就是不信……
  再告诉你:神是个清教主义色情狂!
  从人心诞生那天起,她的
  肉体就带电,恍若轻便、微弱
  的激发叹谓的新能源……
  你信吗?初夏微风,翻弄历史蕾丝,
  你不该相信柳絮飞花的妄言,
  不该信我貌似沉痛的劝诫,
  即便是信任清晨河滩上的鹅叫也好。
  你该倾心复杂,应该更复杂,
  甚至比复杂还要复杂那么一点点——
  真的,你就比想象复杂一点,
  比道德单纯一点。这看上去棒极了:
  河滩上的白鹭是翩翩礼仪先生,
  不像那肥鹅,微妙于发呆……
  鹅卵石多好,坚硬,还有古朴的花纹,
  河水又多软,热烈,举起清凉的嘴唇。
  (2009,6,2)
  
  喜鹊诗
  
  嗯,年少时,受控于心灵的激情,
  总是忘记,那里也是这里;
  现在呢,身体正慢慢教育我们。
  不是她越来越强大,而是
  身体的脆弱,逐渐告诉你远方是
  怎样的远方,而灵魂的歇息
  之地,一片宁静、浩瀚的海水之下,
  又有怎样真实的情景。如果
  足够诚实,你会看见自己的身体,
  弥漫各处。其时,儿子依约举石块,
  砸向翠绿枝条上呱呱叫的喜鹊,
  却始终不能中的。你知道,
  经过不算漫长的岁月,自己就是
  那石块,也是那喜鹊……重要的是,
  它们朝气蓬勃,谁见了都会欢喜……
  包括翠绿枝条奋力的一颤,
  以及空气中,慢慢扩散的嗡嗡声,
  都是你微弱的、终于活了过来的身体
  ——当然,在严格意义上,
  被唤作儿子的,瞳眸有清凉雏菊,
  更有你不了解的烈焰,所以,
  他是更精确的你——那最模糊的你:
  此世,泪水与羞愧,曾经灿烂的
  时光的苦涩与甜蜜,全都无条件
  赠与了身边的人,像一阵风,
  像她们梦境中被风吹散的五彩阴翳……
  最满意的事:不管现在,还是
  身体夜鸟投林般回到了家的未来岁月,
  我都是一团混沌,一次次教育和
  被教育——从不放弃,自己颠覆自己!
  (2009,6,7)
  
  柔软诗
  
  有时,几乎相信了混乱时间。
  我的愚顽,你多少了解些,
  这让人欣慰。同时过上好几种
  生活:书生的生活,黑骑士的生活,
  干枯稗草的生活,一头优雅麋鹿
  穿越轰鸣瀑布的生活……
  我知道,这不太可能是我一人在过。
  许许多多物事,它们正用
  粗砺的、刻有火焰铭文的小刀分割我
  ——粉色的、棕色的、白色的
  时间,从星空的涌动中,伸出冰凉、
  闪耀的勾形鹰嘴,撕扯我……
  这躯体,因不同时间的争吵而温暖,
  更让人欣慰的,是我的映现、柔软。
  (2009,6,8)
  
  伟岸诗
  
  偶尔,自己干了件伟岸的事,
  事后想起来,清澈,但说不清根源。
  
  今天,坐同事L的车回光华校区,
  闲谈中,不知为何,我突然
  讲道:“还是要锻炼呀……在浴室的
  镜子里,偶尔看见自己的体形……
  还真想不到啊,那么难看……”
  
  我保证:我是第一次在公共空间
  谈论自己的体形,今后也
  不会多见。可是,人们为何不愿谈呢?
  
  可以说,同车的都是老男人,
  体形青菜萝卜,审美当各有经验;
  车窗外那些绿树,已经栽种好多年,
  我们也经过成百上千次了——
  这一次,人们,依然卷起一阵尘烟
  
  ——这事,过后想想,有点绝。
  什么映照着我?梦醒处,此事不免伟岸。
  (2009,6,9)
  
  新旧诗
  
  对不在的人,尤其意外离世者,
  我从不公开纪念。如果申辩,
  说怕惊动他们,那未免矫情了点……
  此时,香烟在食指、中指间燃尽,
  如此真切地,灼痛我的迟疑——
  但是,我不表演!真想问:
  当我正直、热情地活着,活得比
  所有黑暗的势力更璀璨,那是不是
  就能让他们心安?事实是,
  你看见这世界,每一刻都是新的:
  新的恋爱、欲望,新的宽恕,
  新的投掷出的一块又一块石头!
  深情让叹谓频出,闪电随手
  催开的花瓣上,布满震颤的露珠……
  伪诈之手段,也总有新花样,
  新于我们每日风中行走,新于怀念
  ——从已逝者角度看,可能
  新便是旧。今天,在首都北京,
  一群人聚在一起,纪念诗人马骅,
  这些人,有的是马骅生前密友,有的,
  则肯定和我一样,和他八竿子
  挨不着边。这骄傲、深情而不羁的
  少年,这自诩的普天下风流浪子班头,
  几年前,瞒了许多人,走云南,
  然后,消失在那辽阔、清冽的雪山……
  (2009,6,20) 
  
  聚会诗
  
  昨晚有风雨,一干中年男人相聚。
  成都,国安局斜对面的餐馆,
  也在烹饪专科学校斜对面,
  我们进去时,一中型规模的外地
  旅行团,即将用餐完毕。粗粗看上去,
  那旅行团,基本是老人,戴红帽。
  计划之外,他们看见这一干人:
  德语教授一人、儿童科幻作家一人、
  藏族诗人一人、纳西族作家一人、
  穆斯林作家一人,加上我(数学
  教书匠,莫名其妙沾染斑斓的人)……
  
  有人会说,这记录,往来无白丁
  似的,让人生厌。嗯,若平时,读到
  如此文字,我比你更不习惯,
  我从不印名片,也对随时兜揣名片
  的角色,怀有不易察觉的体验。
  也许该这样写:中年男人甲、中年男人乙,
  还有中年男人丙、丁、戊、己,
  如同电视脚本中,匪兵甲乙丙丁……
  
  但是,这样一来,谁能触摸到同座
  诸位呢——转述事实时,语言
  总那么无力,隔了层观念,有时是浓重
  的雾和陷阱。有人说,那是时间的
  雾与陷阱——从小,我就有追求
  准确的坏毛病,成人后还没改掉,
  但准确这本事,从没有增长一分。
  嘿,现在无妨放弃自省,记下几件事情。
  
  甲:聚餐时,儿童科幻作家带儿子
  一名,约五岁,大而清澈的黑眼睛,
  有儿童少有的安静——据说,他妈妈
  是某大学才女,若下厨房,则成美猴王,
  收拾花果山的事,全归了老公——
  “起码,要多收拾一个小时啊……”
  “所以,我总主动下厨、做饭……”
  作家边喝酒边叹,既不儿童,也不科幻。
  
  乙:藏族诗人是康巴汉子,却清瘦
  得扯眼,清浊变幻的语调,有对璀璨事物
  朴素而狡黠的喜欢。从他口中,
  我了解到康巴人,可能是亚洲大陆上
  最接近雅利安民族的族群了:“每年春暖
  花开,一些欧洲姑娘,特别是德国人,
  飞到康巴来,怀上汉子的小孩……”
  他说得淡定,不容置疑,和喝酒一般简单。
  
  丙:一个故事,要综合德语教授和
  纳西族作家的叙述才完整。教授1956年生,
  女儿现在一岁半。他的生活理想,
  是娶个没读过书的贤惠夫人,自己在外
  喝酒、挣钱。纳西作家,五年前曾
  帮他在香格里拉物色过一位,没读过书,
  气质高贵天然,德语教授满意极了,
  却因为自己做过胆囊手术,
  最终被纳西美女拒绝啦——只好独自
  喝闷酒,仰天长叹,然后离开巍峨雪山。
  
  教授现在的夫人,是知识分子。
  我们眼中,他够幸福了,虽然离自己
  理想越来越远。纳西作家和五年前
  一样帅,一样热爱硕大、浑圆的月亮,
  他的随笔,往往和月光比赛细腻、饱满……
  我有点怀疑,他给德语教授介绍
  的美女,实际上是他笔下的一轮圆月
  ——有时,月亮也许就是胆囊?
  被神秘的、从内部放射的荧光充满
  ——在宇宙中,而不在一个文字的广场。
  
  丁:穆斯林作家,多年的老朋友,
  看他长相、神情,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他曾鼓吹:在这世界,不写诗的人
  更是诗人;也曾莫名其妙得罪过
  制度的敏感部门。现在,他在一杂志
  化名作编辑,热衷文化浇灌商业
  的莺飞草长。尚为开席,就拿出数本杂志
  分赠诸位,封面上,精心印有字符,
  譬如:“全球视野 精英情怀 特定贵宾
  高端读者”,譬如:“BANK VIP”等等……
  
  按理,我的记录该告一段落了,
  这里甲乙丙丁……如期得到一团团迷雾,
  我知道,我的记录,比时光无声的
  转述还蹩脚混沌,而旅行团老者,
  早已举着小旗和皱纹,安静地离开了
  餐馆,我们仍然围坐在桌边,喝冰啤。
  “挺住,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德语教授,用心剖析里尔克这一名句:
  “挺住这个词,翻译得太硬了,它
  的原意,应是捱过,啊,是捱过一生……”
  (2009,6,29)  
  
  没事诗
  
  这么多天了,似乎没事发生。
  
  其实,各地飞机动辄往下掉,发神经;
  捣蛋之多样态生物,争相出镜:
  演讲呢,貌似铁汉的伊朗总统,
  赶嗡嗡飞蛾,技拙如稻草人;
  奥巴马,则沉着、冷静得多,对闯入
  访谈现场、惬意落于左臂油渍
  的苍蝇,斜睨微笑,果断地抬手,
  “啪——”一声,小东西刹那毙命。
  
  伊朗依然貌似铁汉,奥巴马
  马不停蹄,也无法飞越华尔街陷阱,
  便分陷阱如馅饼,给地球上诸人;
  我的祖国,死于非命的,除开
  闷头闷脑裹入烈焰的飞虫,
  还有洪涝、边陲骚乱里的众多同胞,
  ……即使在建之高楼,也会
  轰然倒塌,露本地猖狂的疾病……
  
  多日来,醉酒驾车撞人的,各地
  现身——贵金属一旦迷恋飞翔,
  便凶爆爆咬人——真不知记下哪些事、
  哪些人,才算相称于这热闹非凡
  的世界?上午,国家统计局
  公布了上半年经济数据,这会忙晕
  翻江倒海的饭桶经济人——我们
  正同船燃烧,孜孜以求,经世济民?
  
  这么多天了,似乎没事发生。
  (2009,7,16)
  
  坦白诗
  
  真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不要试探我的深度!黑暗的、
  光明的,都不要试探。我正练习,
  无论多么孤独、寂寞,都不主动与你
  联系。实际上,没人联系得上你:
  精确的轨道上,玩星际旅行,
  鄙视风声和虚无的文字。
  而任何事物,我都不会鄙视。
  我与你身边的每一缕痕迹,同样
  潮湿,同样着魔于光明、黑暗的戏剧
  ——有时,我知晓你在清冽雪山,
  就着烟霞喝烧刀子,我嫉妒
  你身边涌现的缕缕痕迹,
  而众人,没日没夜为你打造
  消逝的机器。其实,你放弃了我,
  就是承认,在每个文字古老的阴影里,
  都有一头豹子(翠绿的,有时是
  枯萎的),正要轻轻地跳跃,
  就像白云上勇敢的雨滴。
  (2009,7,17)
  
  自梳诗
  
  去谭木匠,见了乌木,还看见牛角,
  全部已经梳子的用场。
  乌木、牛角,此处模制纷繁花样
  ——说是木匠,为何要钟情牛角?
  乌木,宣纸一般吸水,牛角摸上去冰凉。
  人的头颅,有时候也吸水,
  譬如读完《变形记》,闷骚从各处
  掩杀上来,就把头埋进银河;
  譬如粗汉,大多数干干爽爽的,
  却不知为何刚一失业,他们就干些
  以一敌十的浑浊勾当……
  我也是木匠,墨线对准小闹钟的心脏,
  我常常把自己剃成锃亮的秃瓢,
  辉映银河。你摸了我的头,
  等待冰凉、坚硬的牛角从那里长出来。
  (2009,7,21)
  
  潜望镜诗
  
  有可能这样的人,有可能那样的人。
  用时光潜望镜细细分辨,
  一棵笔直香樟,腰身上冒几个绿疖子;
  市政大楼前,一个风一吹就倒
  的瘦子,站在团团棉花上,对着胸前的
  鲜红玫瑰,认真锻炼呼吸……
  现在夏天,我调整、旋转有点冒汗的潜望镜,
  嘴里发出“嘟……嘟”的哨声,
  你认为我是快乐的,我就是快乐的。
  譬如星垂四野,譬如频频挺身,
  譬如一滴露水,梧桐叶上燃烧如一只凤凰,
  譬如秃子流泪、绝望透顶……
  这些,那些,都是可以从潜望镜看见的,
  我活了四十多年,略为有准备,
  可以看见更多的偶然。
  毕竟,潜望镜的“Z”字形,让我
  慢慢溶解于此处和彼处隐秘的关联:
  一道无声闪电,使赞美,更适合抿紧的嘴唇。
  毕竟,我们在暗绿深水包围中,
  上面那个世界,比可想象的要广阔,
  即使万物失真,似乎一无所见,
  但更高之处,仍有壮丽的汹涌、沸腾……
  (2009,7,28)
  
  墨脱诗
  
  今天写出明天的诗,不可能?
  但人人想将其变为可能。
  墨脱石头火锅,锅具引发一种可能:
  石鼎罐比铁锅看来更古朴?
  其实,它只比金属更易保温。
  金沙遗址,象牙引发另一种可能:
  如此多的洁白变成了惨白,
  如此多的我,如此多战争和
  孤单的这一个!是的,
  白雾般身躯,在穿越,渴望保温,
  但这儿绝对不是墨脱——
  上午,领女儿参观金沙遗址,
  看见宏伟、庄严的建筑和巨大挖掘坑,
  还有夏日阵雨淋湿的乌木
  ……晚上,坐墨脱石头火锅店
  一角静静吃火锅,用长木筷给女儿
  夹菜蔬,她说:“谢谢,谢谢……”
  再说一遍吧,此地是成都,
  不可避免有热,有冷,有流星,
  但写出明天的人,仍不可能在墨脱——
  (2009,8,7)
  
  牛皮癣诗
  
  阶级指导旧闻,时间就是金钱
  催生出新的座右铭。
  其实还是隐晦,可以更鲜明地改进,
  譬如公交站牌牛皮癣上,人生
  就直接得多。“☆☆酒店,招聘
  私人伴游,高素质者优先,
  月薪3万以上,报酬当日结清……”
  等车无聊时,偶尔我会
  暗自计算、比较这样的伴游
  和一个水果摊贩的日薪,并惊叹
  这时代,单位时间价值,原来具有
  如此丰富的内蕴。有时候,
  尤其新雨伴随夜色降临,街灯
  远远送上一两朵跳荡火苗时,我会
  想起时间最终带来的事物,
  譬如水果不出声的腐烂,
  譬如灰烬,譬如白骨,譬如墓志铭……
  在看不见的、均匀然而坚定的
  流淌中,一个时代有其特殊的心跳,
  只是有的湍急,有的略显
  安静。风,一直四面八方吹送着,
  我们埋头潜行,如同沙上
  写字,却不知那座右铭就是墓志铭。
  (2009,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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