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冬天的圣境（组诗）

[夏长斌]

　　秋 歌
　　
　　到一个空的房子里，去收集秋风
　　收集白昼遗落下的珍珠
　　田地的黑白，天空的几何形
　　像烟囱收集地平线的野火
　　农民在焚烧的火堆旁过夜
　　
　　收集暗夜的咳嗽
　　收集唱片静止的风暴
　　收集一只舞蹈的白鞋，悄然
　　踮足
　　也收集那里有裂痕的月光
　　
　　我是那月光深处的婴儿
　　孕育我的母体是一只被弃的舞蹈鞋
　　窗前，话语冷却
　　心曾稚嫩
　　心是一只尘封的女鞋
　　
　　收集小路尽头，恋人们到达时的荒凉
　　收集春的会面
　　月光孤零零的旋转
　　最后的夕阳像是被沙埋住了
　　匆忙中他用一页诗稿，盖住了夜
　　
　　2006
　　
　　
　　公 路 上
　　
　　长途公交车穿越水乡
　　车厢发出怪异的声音
　　司机用刹车赞美、肯定
　　绿色、桔色和淡青色纷纷让道
　　广袤的气流追赶至车顶
　　乘客挤在车门缝
　　和春天肩并着肩
　　上车时踏板仿佛踩着少女的发育
　　衣领和树叶絮谈
　　彻夜不眠
　　一个个池塘，睡莲掠过车窗
　　水杉的尖刺着天色的苍白
　　塑料袋和零食沙沙响
　　有人开窗，朝着高压电网咳嗽
　　有人喊停
　　看见油菜花开时
　　车厢里一下子变得安静
　　车门叹息着，又一个还乡的夙愿。
　　
　　2005
　　
　　雨，2006
　　
　　十几年了，这些夜晚千变万化
　　我有时忘了说的话，我又会把它记起
　　春天，秋天
　　吹到屋子里的风也不一样
　　墙上的暗影不安地翻动
　　检索俩人旧时的信简
　　我逐一记起她的笑靥
　　偶尔把“她”写作“你”……
　　记起那年春夜的小巷给予我俩的吻
　　春夜长长
　　你的身子在路灯光里晃动
　　雨丝。年轻的讶异
　　听任头枕着屋檐
　　淅淅沥沥，温暖的雨
　　
　　2006
　　
　　心
　　
　　死了的爱情在夜里辗转
　　化作安宁，化作寂静
　　化作对幸福的可能的祈愿
　　希望，在你燃烧之后，熄灯之后
　　它仍留在手上，像时钟、分秒
　　有时比时针更快地指向明天
　　新的一天尚没到来就已死亡
　　光，陷入永远的黑暗
　　以至于黑暗，被埋葬
　　成了一种常态
　　每晚来到你心中，告诉你
　　你还有一颗死去多日的心
　　
　　2006
　　
　　蝴蝶与幼童
　　
　　只有小孩可以模仿蝴蝶，
　　当他们脱开大人的手，忽然
　　折向人行道的一侧——
　　他们蹒跚的身影中有一团
　　斑斓的纯真……
　　顷刻间，周围的人群，变成
　　花丛。
　　——每个人脸上都有由衷的笑容……
　　孩子却在一家商店橱窗颤巍巍的花萼上
　　停止了他的一路小跑。
　　
　　2002
　　
　　冬天的圣境
　　
　　空气在问：你有没有怯生生爱过一个人？
　　原野吹来新麦的气息。褴褛的
　　水泥桥，现在我已走近它的栏杆。
　　桥上，一名少女被她妈妈——黄昏的妇女形象
　　搂入怀中；
　　桥下，籁籁颤动的融雪……异乡的船篷
　　正在过一座阴暗、异常高大的闸口，
　　风把这一切仿佛变成了沙漠地带；
　　小路上，旋转的煤灰，
　　天空底下低沉，微弱的乡土景像。
　　
　　除夕夜的爆竹声
　　滞留在空中，犹如河床的干涸。
　　种满菜的郊区堆放垃圾，
　　冬天仿佛到了世界的尽头，
　　在那儿一个人的灵魂遇见他漫长的复苏，
　　遇见隆冬季节的春雷声，震耳欲聋。
　　他面色苍白应该是爱的苍白；
　　他道路前方的黑暗应该是爱的黑暗
　　——这是生活被自然之手突然攥住，
　　抑或记忆的无所适从？
　　
　　你唱的歌甜不甜？
　　你的赞美可曾发自内心？
　　寒冷、干躁，
　　而且有一层灰土——但那灰土却是朦胧的
　　初恋之美。当一个人正当壮年
　　举止突然像小孩……
　　懵懵懂懂走向黑暗人世的深处，
　　他无异于将要携带情爱的火焰，投身深渊；
　　无异于耕地者越出村庄的边界
　　——眼睁睁的接吻、会面
　　——眼睁睁的时间缝合，交融、受割裂……
　　
　　大地的蓝在我脸上，
　　新的血在脏黑的冰层舞蹈。
　　田岸旁那些老柳树，死而复生，
　　朝她年轻的黑发微笑……
　　也许，我们俩来不及活到第一缕春风吹来之际，
　　捱不到燕子衔来你做新娘的嘴唇——
　　我们脸对着脸，叹息对叹息，
　　蜷缩在各自的寒血里，共用一根春天的静脉。
　　我们要靠亲吻和唾液活下去。我们的冷是人间之冷，
　　也不敢朝她村庄上的家多看一眼……
　　
　　——就这样，那年冬天我走进了一个奇异的圣境，
　　一个有雪、寒风、桥梁、田野、暗哑的黎明；
　　一个有异乡船只和飓风的灰白日子……
　　那年冬天，我走进了少女的黑发，从一条乡间土路上，
　　我走进了心一样深的雪，
　　我走进了后来的娇美光裸，
　　我走进了散发着少女体温的月亮上那一道乳罩搭扣的印痕，
　　我走进了荒凉的呼唤，
　　我走进了人间世世代代的遗忘之苦！
　　
　　……我踏上了我的人生路，……辽阔的旷野。
　　
　　2002
　　
　　
　　记 忆
　　
　　风允许我在这样的记忆里停留：
　　一个下午，她在骑车。
　　在没有人陪伴时遇到田野上的花开，
　　一股晴朗的大气吹得她歪歪斜斜。
　　她心里迷惘的爱，使乡村平添了几份明净。
　　风让我径直走近她，停留在她
　　璨然而笑
　　心花怒放的脸蛋上，在那一刻。
　　
　　2004
　　
　　青春
　　
　　我还记得我抱着吉他
　　记得你轻轻依偎的嗓音
　　吉他浑圆的音箱
　　丈量黑暗中的青春
　　
　　我为树上飘落的槐花唱了一首歌
　　我为夜色唱了一首歌
　　吉他的面板，响起你
　　“突突”的心跳
　　
　　2005
　　
　　看书
　　
　　太阳有一半晒到翻开的诗页上
　　另一半是阴影
　　这一刻，早晨凉爽
　　甜蜜如恋人的心
　　我甚至不舍得再看书
　　只肯盯着那一半亮、一半暗
　　仿佛被永生切开了的
　　书籍的几何形——
　　
　　2007
　　
　　凄苦的一见
　　
　　我眼里藏着凄苦的一见
　　藏着你十九岁的骄傲
　　从未被人碰过的脸蛋，闪过一抹
　　渴望被碰的红润……
　　
　　你的体面里有朔风阵阵
　　有寒夜冻土带的荒凉料峭
　　你仿佛是那苍白乡土的年轻
　　不！是那苍白本身——
　　
　　你甜甜一笑，转身消失
　　周围是长长的，地球阴暗的墙弄……
　　你那忧伤多汁的出现
　　照耀我在尘世的湮没
　　
　　2008



　　
　　檐 雨
　　
　　雨在字里行间，安慰我
　　轻合上我手里的书
　　一个温暖的夜，心
　　紧偎着雨声
　　
　　万物又在黑暗中潜行
　　树木、远方
　　悄然回到我身边
　　没有人看得见这秘密的轨迹
　　
　　啊，悲伤！
　　对于一名爱情真挚的人
　　被爱所抛弃是多么珍贵
　　多么甜蜜的体验！
　　
　　我一个人
　　静悄悄地睡下
　　我在人世的动静
　　不会比一滴檐雨更大
　　
　　哦，万物
　　我是先爱上你，然后才爱上了那个女人
　　如今你又回来，来迎候
　　一个迷途的游子
　　
　　我的灵魂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我如同乡野的荷叶，池塘的莲藕
　　浑身湿漉漉地闪烁
　　秘密到不为人知的快活……
　　
　　我如同中弹身亡的士兵
　　那粒子弹却打在了他的体外
　　夜间的雨
　　思路敏捷
　　
　　
　　——雨啊！
　　不断地把童年的屋檐
　　把水乡翘檐下弄堂的深黑
　　递给我的雨！
　　
　　2008
　　
　　乡间读书
　　
　　在寂寞的乡野，读一本书
　　找一处田埂
　　把嫩草的液汁读进心里
　　把夕阳、远处白色的坟冢
　　当作书里的一页
　　凉风、蟋蟀、村庄的炊烟
　　都成了智慧
　　当我坐下，我会找寻听得见
　　温暖牛哞声的耕地边
　　趁天黑之前多看几页
　　在没人的地方
　　在荒野翻读人生之书
　　一个人需要怎样的勇气
　　
　　2008
　　
　　
　　树
　　
　　遥远的一棵树
　　我们在树底下相爱
　　品尝山的颜色里秋的滋味
　　品尝落叶阵阵你影子的秀娴
　　
　　树的躯干
　　爱的泪滴胜似琥珀
　　我们用削铅笔的小刀
　　刻写疼痛，忍住姓名……
　　
　　不知走过了多少路途
　　历经了怎样的时空崎岖，我俩
　　得以在一棵大树底下碰头
　　仿佛来到了永恒尽头——
　　
　　星空在我们身后退缩
　　岁月凝固。大地飞掠
　　我俩成了相爱的一对
　　相拥、相属于对方……
　　
　　我们是树的年轮
　　我们是海的声音
　　我们是山体的翠绿，草木荒芜
　　归于夜晚最初的一阵黑暗——我和你
　　
　　2006
　　
　　爱之眩晕
　　
　　多年以后我听见了那僻静
　　那山里的风，阳光像孱弱的小树苗
　　你牵我手时周围草茎的清香
　　生命被安放在一种僻静里，跟逶迤群山
　　跟长江两岸的平原融合了
　　
　　这时候童年在我眼前升起
　　如脚下的群山，群山之上巨大的苍穹
　　山间小径回溯，树林复原
　　人类原初的本性
　　毛耸耸的我正受孕于一只蜜蜂嗡口营
　　
　　蜜蜂飞近时有一小团暖暖的热气
　　我俩就在菜花的热气里相爱，闭上眼
　　倒在彼此明亮的怀抱
　　暖热的胸一起一伏，比山的线条
　　更眩目、神秘
　　
　　那无名山野的草丛
　　天气、山麓，走在了一起
　　露水、遗忘、吻，走在了一起
　　蜜蜂和尘埃，蜜色的记忆
　　长相知……
　　
　　你安静的、飞逝的美丽
　　如万箭穿心
　　背离了江河奔流
　　背离星星的奥秘
　　从此不再被阳光照亮——
　　
　　也许我一直没有醒来呢？
　　被你搂在怀里，秘密地拥有
　　当作夜，当作失去的时间
　　一阵爱的慌乱
　　一种退缩和眩晕……
　　
　　2006
　　
　　书
　　
　　一本书在沉默
　　用它的黑色封面沉默
　　作者头像在灯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醒目
　　更孤寂的事物：
　　一本书沉默
　　夜沉默
　　倍觉珍惜的黑色沉默
　　——是否要说出她的名字？
　　沉默在生死之界

　　2008
　　
　　
　　一 生
　　
　　（爱之回旋）
　　
　　我和你的一生
　　被留在了荒凉小径的尽头
　　在山坡一块望得见山下平原的草地
　　那儿僻静村庄的灵魂跟随大气迁移
　　挨近脸庞的草叶毛茸茸、闪烁光亮
　　森林仿佛含泪凝望，山上起风
　　树林纷纷关切絮语
　　多年以后我听见，听清楚了山野的风中有一位母亲，每一对走近
　　她的恋人都曾是她迷失人间的孩子，她伸出手指擦试孩子脸上的
　　泪，因为爱没有墓碑。爱沉甸甸，胜似巍峨山体的脆弱……
　　
　　我们俩走了，把爱留在上面
　　留在那一个下午的僻静山坡
　　那竹园的枝柯相撞，山蜘蛛在林间空地
　　结殷红的网
　　溪流潺潺
　　随着秋风
　　林子里光线暗下来，我们吻过这森林的黯淡
　　手挽着手，走下高高的群山
　　给爱留下一个渐去渐远，模糊的背影……
　　
　　爱人！我们的心在背影中跳
　　这世上从此没人知道你我是否见面
　　是否曾经不舍不弃，相执而语
　　而整个大山疼痛地看见，目送这一场青春
　　远去
　　我们成了尘世大路间的陌生人，彼此依偎
　　但更像是无家可归
　　爱人，我们在懵懂无知中相互背离
　　天要黑了
　　
　　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剪影
　　匆匆离去
　　像是赶路
　　也许死亡在催促
　　初恋的身子，变成一种呢喃
　　仿佛大山深处，每年春天的杜鹃，我对你的抚摸
　　我俩鲜血淋漓的爱抚，听哪！
　　被一种称之为布谷的鸟叫声载录、记忆……
　　
　　那是月亮背面的爱
　　一个孤独母亲的嗓音，在风中起伏
　　而途中走失的孩子们，有一道奇异的光亮
　　穿透层层针叶林
　　穿透人世的遗忘，留在他们额头上
　　草地上，两个空虚的身影，站起来，彼此亲昵往山下走
　　那时森林是大山中完整的乐池
　　新月升起
　　这世上从此没人知道你的美丽
　　大自然从不重复她珍奇的奥秘
　　
　　闻见落叶的气息
　　像闻见你的美貌
　　那时整座起风的山林都包含在你名字的晶莹里
　　在那深处，年少的我，盈盈走近……
　　
　　我仿佛从未吻过，我曾吻过多次的你的心跳
　　但有一种月亮背面的温暖
　　跟裸露的山岩、泥土、风雨相厮守
　　爱曾被别人当成荆棘
　　爱曾杂草丛生
　　
　　一阵雨落下来
　　噙满雨水的记忆有你名字的味道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们走的山路多么僻静
　　那些云上的落叶松，那些空旷无人的竹林
　　多么偶然
　　没有面孔。只有夜间猛烈的风
　　一轮皓月当空
　　
　　森林把整部的人生之书翻读给我们听
　　可我们只记得了残缺的一两页
　　那路，消失在群山之上
　　因世上每个恋人，都曾有一颗
　　直趋云端的心——
　　
　　生命衰老，爱不会衰老
　　我们把美好的吻留在了山里，留在那条荒凉小径的每一片草地
　　——那片小树林，如同人们把孤零零的墓碑
　　留在山麓深处。树林斑驳的光线
　　覆盖了吻。太阳光蹑手蹑脚，走近这些肌肤年轻的呼吸。光线的
　　嗅觉，有时比人的记忆灵敏
　　潺潺无声的吻，涓涓细流的你
　　在那里嬉耍生息
　　永远的白净，前额饱满
　　
　　相爱者的心只在背影在跳！
　　当经历过别离、重逢
　　他们的面孔被赋予一种新的时空意味
　　他们已不再在人类的时间逗留
　　而沉入到朦胧阴暗的细节、念头、印象
　　放大了对彼此的摸索、倾慕
　　彼此身体占据的越来越大的空间
　　从房间到一次日出，一整座城市
　　到桥梁、铁路，隆隆风声的停机坪
　　到一张贴身的照片
　　最后宇宙被浓聚成一个熟悉的嗓音
　　特别熟，电话搁下又拿起
　　但爱已远去
　　
　　小路上的草仿佛会意
　　仿佛在说：人生无用
　　只有山下村民，不识字的农妇
　　背着一捆柴，如同一种象征
　　岁月古老而静好
　　像是用古墓陪葬的形式，守护着珍宝
　　爱人的言辞
　　从此到达不了的黑夜——
　　那些热烈、看不见的心跳！
　　
　　大自然的弦乐
　　从不重复密林丛中哪怕微小的一滴雨
　　这滴雨含着你讶异的发丝，仿佛比我更清楚地看见你——这滴雨
　　记得你乌黑的眼睛，在世上比我更挨近你身子的是多年以前的一
　　场雨。数不清的雨丝。在这雨丝的缠绵去留中，在我们躲雨的那
　　棵大树下，织成华美温存的交响。提琴绛红色的面板在你的身子
　　底下被山野的音质充溢——
　　
　　滴落在你身上，也滴落在我身上
　　从此我只在一滴雨中拥有你，爱人！
　　在阵雨的气息中，有一个湿漉漉奔近你的我
　　雨——一阵属于你的“突突”跳的心！
　　
　　一滴雨中，青春的戏剧正待上演
　　从此雨就像我合上的眼睛
　　我像下起一场滂沱大雨似地看见你
　　怜惜你
　　我和森林并排伫立，并排记忆
　　有着雾湿的手指眼睫
　　雾湿的树叶枝柯吮吸到的每一滴雨水的感知我抓牢雨滴滑落的
　　弧度那爱之忧伤的闪亮弧度从不言语只静静憧憬憧憬着
　　仿佛一种永恒的诞生
　　密密的雨，如洗的森林
　　
　　草地上只有两个空虚的身影，站起来
　　而爱并没有拍打身上草屑
　　爱在一个命定的地点
　　完好无损
　　当新月升起
　　身边是我栩栩如生的走近
　　如同裸露的山岩，如同荆棘、野草
　　我和你的一生，被留在了荒凉小径的尽头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