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志娟2009年上半年诗歌

[严伯禹]

　　　　枯叶蝶
　　　　
　　　　——2008年12月27日，以色列空袭加沙
　　　　
　　　　一颗炮弹落地，无数枯叶蝶纷纷飞舞
　　　　在另一个遥远的冬天
　　　　人们缩在羽绒中，伤感地看着
　　　　落叶翻动发黄的经书
　　　　泥土悄悄聚积着春天的养分——
　　　　死去的总是反复死去，复活的只有枯叶蝶
　　　　在冰一样凝固的阳光中
　　　　它们无法立足
　　　　在呛人的烟尘中，它们不得不停止尖叫
　　　　变得沉静，悲哀，如同弄坏了嗓子的女高音
　　　　并非一切消逝之物都有墓碑
　　　　而每一块墓碑下
　　　　都传来墓穴空洞的回音
　　　　回音里栖息着枯叶蝶
　　　　它们的翅膀和圣经书页一样脆薄
　　　　经书上的文字在黑暗中溜走，在闪光的屏幕上
　　　　毫无踪迹，只有枯叶蝶
　　　　只有枯叶蝶
　　　　如同招展的旗幡，如同疲惫的手
　　　　一直挥舞着，挥舞着
　　　　
　　　　2009-1-4
　　　　
　　　　
　　　　遇见乌鸦
　　　　
　　　　就像冬夜辽阔的寒冷尚无法穿越
　　　　从窗口投在草地的光
　　　　淡如烟雾
　　　　没有天使站在光柱中
　　　　我一路踩着冰冷的足音过去
　　　　遇见的都是乌鸦
　　　　或者乌鸦一般漆黑的物事
　　　　在夜晚，有什么分别呢？
　　　　它们安静，瑟缩，紧紧抓住梦的枝条
　　　　直到灯光依次熄灭
　　　　星星们回家，洒扫庭院，等候
　　　　但是我还在这里，走路
　　　　更深的夜，坐着慢火车爬来
　　　　更多的乌鸦，聚集草地
　　　　每一株根都是它们的爪牙，每一片叶子
　　　　都是它们的叫嚣
　　　　每一个拐角处，它们的翅膀投下骇人的阴影
　　　　其实慢火车早已带走我的心
　　　　耳朵与舌头也跟随蛇浪迹天涯
　　　　只有眼睛如两枚大头钉，锈迹斑斑
　　　　钉住墙头的一幅画
　　　　画上是乌鸦，许多年了，它们的颜色越来越黑
　　　　
　　　　2009-1-10
　　　　
　　　　
　　　　蝗虫
　　　　
　　　　不，我不同情他们
　　　　我拎不动他们那么笨重的行李
　　　　也不喜欢他们眼中的卑怯
　　　　如大理石地板上的污渍
　　　　将要被清洁工用大拖把狠狠地擦掉
　　　　他们是蝗虫，骨子里热爱庄稼
　　　　却被驱逐在钢筋水泥空间
　　　　吸食油烟，灰尘与波动起伏的数字
　　　　他们的翅膀退缩成两张纸片
　　　　一边是钞票，一边是车票
　　　　
　　　　是的，我不理解他们
　　　　就像我不理解所有的童话故事
　　　　为何要有悲伤的情节
　　　　仿佛非得如此，结局才弥足珍贵：
　　　　列车停靠在田野，他们走下来
　　　　顿时变得生气勃勃，原来
　　　　他是一棵杨树，他是一株收完了花的棉杆
　　　　他还只是一棵年轻的麦苗
　　　　在阳光下绿油油地招展
　　　　他们都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芬芳
　　　　
　　　　2009-1-13
　　　　
　　　　
　　　　沿着田埂走出很远
　　　　　　
　　　　沿着田埂走出很远
　　　　晃动的人影逐渐淡成一片影子
　　　　屋宇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我开始热爱你，我的村落
　　　　这时，我是一株草
　　　　对着季节的风弯曲
　　　　懵懂地枯黄，我是天空
　　　　是稀薄的阳光，是一粒尘埃
　　　　不辨东西
　　　　当天色黯淡，时光已尽
　　　　如同慢慢褪去隐身衣
　　　　我露出头，身躯，重新安坐于一个名字
　　　　没有惊吓任何人
　　　　夜晚，我悄悄注视着星星们
　　　　在树梢点亮忧伤的小灯
　　　　　　
　　　　2009-1-31
　　　　
　　　　
　　　　我的虚弱无法说出
　　　　　　
　　　　我的虚弱无法说出，每一张脸
　　　　是一堵墙
　　　　只接受坚硬的同类
　　　　我暗自迷恋墙缝中的青苔
　　　　瞬间的微笑
　　　　如同冬日的阳光，温暖正在消逝
　　　　日落前，我必须学会
　　　　呆在院子里，孤独地摆弄花草
　　　　如果可以，请让我交出一切
　　　　包括爱，职责和我的血肉
　　　　植物的香味不受拘束
　　　　来自四面八方
　　　　足以提供生的理由和另一种形式
　　　　　　
　　　　2009-2-1
　　　　
　　　　
　　　　鹅卵石
　　　　　　
　　　　——和高中同学邹玲在天门君佳咖啡厅喝茶
　　　　　　
　　　　窗外是湖，记忆中立着荷叶
　　　　热闹有如少年
　　　　更远的过去
　　　　父亲依然年轻，托着我游过水面
　　　　可惜，他没有教我学会游泳
　　　　每每站立水边，我紧张得像一株藤条
　　　　如今，湖水苍茫，岸上结满野草
　　　　我在异乡做一名水上的观光客
　　　　任凭倒影摇曳，再无纵身一跳的勇气
　　　　对面的你，脸庞线条圆润
　　　　更深的安宁
　　　　说起佛，我们眼前盛开莲花
　　　　说起旧事，鱼儿跃出水面
　　　　说起你自己，一枚鹅卵石躺在湖心
　　　　水意萧条，而风刹时平息
　　　　
　　　　2009-2-2
　　　　
　　　　
　　　　野孩子
　　　　
　　　　田野宽阔得使人心寒
　　　　小路通向四面八方
　　　　狗尾巴草和干枯的棉杆
　　　　一起耷拉在田头
　　　　需要一把火
　　　　而不是水或若隐若现的雾
　　　　连接起远处的村落
　　　　更远的山是一个小缺口
　　　　野孩子从那里离开
　　　　再不回来
　　　　
　　　　2009-2-7
　　　　
　　　　
　　　　陵园
　　　　
　　　　河坡上，孤坟点点
　　　　香火的气息绵延到对岸
　　　　风将它送得更远，直至渺茫
　　　　一只小船泊在岸边
　　　　杂草横斜，落叶正随风迁徙
　　　　陵园围住各家的地盘
　　　　像活人的棺材，天知道
　　　　那些死魂灵，在哪个角落把盏言欢
　　　　
　　　　2009-2-7
　　　　
　　　　
　　　　聋人
　　　　
　　　　冬至后，白日的天光短了
　　　　他呆在房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破败的鱼网空悬后院
　　　　 “再不打鱼了”，他比划着手势
　　　　眼神干涩
　　　　受惊的鱼已从网下游走
　　　　他的身姿永远是一株负重的枝丫
　　　　偶尔弯下，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
　　　　发给孙一辈的孩子
　　　　野百合的春天多奢侈
　　　　他听不见他们的欢呼声
　　　　劈好柴
　　　　他坐在灶前抽烟，头发上落下灰尘
　　　　脚边落下点点火星
　　　　
　　　　2009-2-9
　　　　
　　　　
　　　　蜘蛛
　　　　
　　　　世间的因果，用一生的时间难以推测
　　　　她的长足，步态无声
　　　　角落里的潜伏
　　　　以及腹中那根丝，无穷无尽
　　　　非要扯到前生
　　　　油灯亮到天明，她吞噬了太多阴影
　　　　一颗心
　　　　置放成空杯
　　　　如果还有心愿未了
　　　　举网相待，多么精致的手艺
　　　　今生只用来自娱自乐
　　　　她爱上高空游戏
　　　　稍微的刺激
　　　　把自己当作敌人，团团围住
　　　　她吞噬爱，情缘一网收尽
　　　　如同智者，存在即是一种隐喻
　　　　
　　　　2009-2-10
　　　　　　　　
　　　　
　　　　失眠之夜
　　　　
　　　　夜晚的锋芒微冷
　　　　无数黑蚂蚁爬上山巅
　　　　皮衣人走过，死去的皮肤香味
　　　　带来依恋与恐惧
　　　　窗帘重重垂下
　　　　秒针像一口深长的叹息
　　　　绵绵不绝
　　　　
　　　　2009-2-16
　　　　
　　　　
　　　　三月
　　　　
　　　　一些忧郁
　　　　不为二月的雨水所动
　　　　需要更深地埋藏
　　　　更耐心地等待
　　　　三月永远在空白处生长
　　　　当它忽然冒出绿芽
　　　　最初激动的
　　　　不只是那些猝不及防的人
　　　　你看，雪已消融
　　　　陌生人的眼睛
　　　　也散发出火的温暖
　　　　
　　　　2009-2-16
　　　　
　　　　
　　　　空白
　　　　
　　　　这个世上，我引为亲人的寥寥无几
　　　　诗歌是其一，你亦是其一
　　　　我不说永恒
　　　　痛苦只有一生，一次，一个方向
　　　　血肉将在泥土中流逝
　　　　连同爱，连同从未照面的心
　　　　你走得那么远，那么轻
　　　　仿佛词语支撑的影子
　　　　不会真的活转
　　　　许多人爱抚它，如同许多人不断消失
　　　　我写下诗，同样
　　　　只是留下一片空白
　　　　
　　　　2009-2-18
　　　　
　　　　
　　　　青山隐隐
　　　　　　 ——和小尹、丹妮一家访游林学院
　　　　
　　　　* 青山隐隐
　　　　
　　　　青山和我们捉迷藏
　　　　它打开门，跑出去远远地
　　　　吸一口气，呼一口气
　　　　把我们当作植物，撒来一大捧雨珠
　　　　我们扔了辎重，测算好距离
　　　　一溜小跑到它面前
　　　　它已背过身，陷入沉思
　　　　说：游戏结束了
　　　　
　　　　2009-2-23
　　　　
　　　　* 鹅
　　　　
　　　　不如去湖边看鹅
　　　　几个小家庭，和我们一般热闹
　　　　在岛上呆厌了，就游上岸
　　　　踱步之间，湖光山色尽归其所有
　　　　我们惊叹，我们欢喜
　　　　我们看着它们
　　　　摇摇屁股，跳下水，游走了
　　　　
　　　　2009-2-23
　　　　
　　　　* 梅
　　　　
　　　　春雨下了很多天，梅还开着
　　　　我们说起超山之梅，灵峰之梅
　　　　老家的梅花开在记忆中
　　　　梅，簌簌地落下花瓣
　　　　万物何曾远，心何曾自在
　　　　
　　　　2009-2-23
　　　　
　　　　* 隐居
　　　　
　　　　屋后是山，屋前是湖
　　　　新装修的家，温暖如春天
　　　　你的眉眼间渗出雾气
　　　　再不提恩怨
　　　　只说眼前之事——
　　　　湖中的鹅有几家
　　　　山上的梅何时结果
　　　　茶树铺满山坡
　　　　暮色中，独坐草亭，听溪流淙淙
　　　　
　　　　2009-2-23
　　　　
　　　　* 茶花女
　　　　
　　　　女儿的小辫上插了两朵红茶花
　　　　左边一朵，右边一朵
　　　　她的脸开在中间
　　　　一共三朵
　　　　插在我的心中
　　　　
　　　　2009-2-23


　　　　
　　　　流浪狗
　　　　
　　　　他的手在冰雪中摸索
　　　　他的头发
　　　　已迫不及待开了花
　　　　春天的夜晚，是古筝的摇指
　　　　颤颤巍巍
　　　　他在窗外，站成黑色的树影，
　　　　悸动的身躯，在梦中
　　　　如一条流浪狗忍受着难言的痛苦
　　　　
　　　　2009-2-25
　　　　
　　　　
　　　　蔬菜
　　　　
　　　　蔬菜之美，和雨一样
　　　　终结于泥土
　　　　在案板上，它们洁净得如同供物
　　　　我一边吃一边发誓
　　　　永不生根发芽
　　　　雨已下了二十天
　　　　天空的一个伤口难以愈合
　　　　但是，无人祭奠，无人伤心欲绝
　　　　
　　　　2009-2-25
　　　　
　　　　
　　　　芦苇
　　　　
　　　　所有演员在后台紧张地妆扮
　　　　世界无声
　　　　而芦苇正在离去
　　　　除非你早一些，再早一些
　　　　就可以看见，它如何喂养冬天的麻雀
　　　　如何在水波上谱心曲
　　　　神态萧疏，却又暗藏喜悦
　　　　
　　　　2009-2-26
　　　　
　　　　
　　　　桃花瓣
　　　　　　
　　　　我不知道那些花瓣是不是被雨水带走了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
　　　　挂着雨珠，和鳏夫似的惆怅
　　　　鳏夫似的难堪气息
　　　　没有一点线索提醒我那些花去了哪里
　　　　青草有青草的冷漠，它们纤细的绿色血管
　　　　忙于和泥土，和雨醉生梦死
　　　　黛玉却从未从书中走下，尝试举着伞
　　　　徘徊又徘徊，春天的忧愁在她眼中永远盈盈欲滴
　　　　惟有流水，在几里之外，在近处
　　　　在一具具更加脆弱的
　　　　新鲜肉体中，孤独地吟唱，孤独地远去
　　　　　　
　　　　2009-2-27
　　　　
　　　　
　　　　关于大海的记忆
　　　　
　　　　一
　　　　
　　　　盛夏，白光刺眼
　　　　一直闻到烧焦的肉体气味，一直有重物坠地
　　　　偶尔下雨，花茎忍辱负重
　　　　飘过树梢的不是幽灵
　　　　我们用闲聊与零食掩盖恐惧
　　　　敞开的裙摆上，滑动着一张张虚荣的脸
　　　　青草多么幼稚啊
　　　　夜晚仿佛从未真正降临
　　　　唯一的一次，我循着路标走到海边
　　　　坐在灌木的阴影中，哭泣
　　　　目光跟随海岸线，延伸到天际
　　　　
　　　　二
　　　　
　　　　再后来，我们是一群人到海边
　　　　带着泳衣，浴巾，遮阳伞与救生圈
　　　　海有时蓝，有时黄
　　　　有时风浪驱逐了游人
　　　　我独自在水中潜伏
　　　　他坐在岸上，目光如缆绳
　　　　身躯如磐石
　　　　白浪淹没我，又托起我
　　　　鲨鱼在银幕上展示森森的牙齿
　　　　远处，防护网上的浮标
　　　　是另一块小小的陆地
　　　　
　　　　三
　　　　
　　　　关于海的记忆有些陈旧了
　　　　沙砾昏黄，烟雾缭绕
　　　　月光举着钝刀缓慢地磨
　　　　贝壳们走散各地
　　　　就像一个大家族终于分崩离析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雨扯动风
　　　　紧紧贴住她倾斜的身体
　　　　一面招展的白旗，仿佛要乘风而去
　　　　一行脚印像搁浅的鱼
　　　　挣扎在沙滩上，不知所终
　　　　
　　　　四
　　　　
　　　　如果还有意外
　　　　是关于台风的警报，是遥远的海啸
　　　　吞噬了陌生人
　　　　当我站在防波堤上
　　　　只有巨大的白浪，飞沫湿怀
　　　　而我安然无损
　　　　投海与跨越都是想象中的事
　　　　海边的浪漫是文字中的事
　　　　堤坝伸向海中央
　　　　目光所及，是一些小白花
　　　　细弱地开放
　　　　
　　　　五
　　　　
　　　　我退得更远，退回到书房中
　　　　坚壁清野，无须设防
　　　　无人越过书桌
　　　　觊觎大海的尸体——
　　　　珊瑚石，贝壳链，僵硬的海马
　　　　仿佛死亡只是装饰与点缀
　　　　绿色，也环保，没有呛人的化学气味
　　　　活着的人，平安地爱着书中的珠玑
　　　　偶尔梦见大海，就到了冬天
　　　　贝壳完整地做着贝壳
　　　　北极熊正孤独地踏过冰雪
　　　　
　　　　2009-2-28
　　　　
　　　　
　　　　叶子
　　　　
　　　　这种绝望的相似性
　　　　这压倒一切的大多数
　　　　有时，我们发动一只军队的力量
　　　　不如一朵野花
　　　　在路边无意招摇
　　　　
　　　　2009-3-4
　　　　
　　　　果实
　　　　
　　　　种豆的人注定得不到豆
　　　　爱着豆的，豆荚
　　　　将在火中哀泣
　　　　
　　　　果实不在乎这些
　　　　它让灵魂出壳
　　　　化身万物，仿佛恨着它自己
　　　　
　　　　2009-3-4
　　　　
　　　　根
　　　　
　　　　出版仪式上，所有人都到齐了
　　　　化妆师，灯光师，以及脸色发暗的秘书
　　　　一一就位
　　　　惟独翻译家缺席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默默祈祷
　　　　要重新回到自己的梦中
　　　　
　　　　2009-3-4
　　　　
　　　　荆棘
　　　　
　　　　欢乐，是一场安静的睡眠
　　　　是一座桥，走过去
　　　　杨柳的嫩叶，阳光，微笑
　　　　渗入骨头的亲与痛
　　　　而忧郁，是不及物的
　　　　玻璃上重叠的人影
　　　　一阵突然的耳鸣
　　　　荆棘，插满幻想的院落
　　　　
　　　　2009-3-16
　　　　
　　　　白玉兰
　　　　
　　　　它们安静地排排坐好
　　　　安静地仰着脸
　　　　一种令人窒息的乖巧与柔顺
　　　　仿佛无数个我
　　　　从四面聚拢，安于一身
　　　　白日美若天仙
　　　　夜晚漂浮如一片云彩
　　　　
　　　　2009-3-18
　　　　
　　　　勿忘我
　　　　
　　　　山下的小河干枯了
　　　　她走到河边
　　　　再不采花
　　　　每夜，床单下竖立的钢针
　　　　刺得她浑身骨头痛
　　　　窗帘飘呀飘
　　　　只有她的影子从水中逃了回来
　　　　挨紧她，仿佛心有余悸
　　　　山坡上的小花，忽然就有了名字：
　　　　勿忘我
　　　　
　　　　2009-3-4
　　　　
　　　　归属
　　　　
　　　　茶花，樱花，玉兰，桃花
　　　　这么多花，有没有一朵属于我呢？
　　　　或者我就是其中一朵
　　　　默默地开
　　　　默默地凋零
　　　　没有谁来指认它的归属
　　　　人们在夏天想起
　　　　会说：哦，春天的花开得真好！
　　　　
　　　　2009-3-19
　　　　
　　　　
　　　　“我是一个病人”
　　　　
　　　　她敲击着键盘，一根链条
　　　　咔嚓咔嚓向前转动
　　　　她在滚烫的油锅中倒入蔬菜
　　　　双手沾满动物的油脂
　　　　每天的时间都过得飞快
　　　　已经写下的诗句
　　　　如林立的石碑，高低错落
　　　　迷人而危险的景致
　　　　沿着小路走到出口，天就黑了
　　　　他开了灯，准备晚餐
　　　　灯光下的背影，仿佛最后一行诗
　　　　“我是一个病人”
　　　　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一只鸟猛然扑向紧闭的玻璃窗
　　　　
　　　　2009-3-7
　　　　
　　　　
　　　　一种幻想的存在
　　　　
　　　　此刻，房间里很静
　　　　走来的是影子，披着黑外套
　　　　没有眼睛，他们身上凝结着时间的
　　　　水珠，小蝌蚪似的摆动
　　　　我假装不在意他们
　　　　把脸转向窗外，春天已经来了
　　　　水银柱上升
　　　　万物都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我一不留神弄出的响声
　　　　使房子微微颤抖
　　　　上周插进瓶中的花，已皱得可怜
　　　　有许多还没来得及盛开
　　　　触目所及的沉重
　　　　我无处安放
　　　　影子们巍然不动，他们偶尔牵扯我的
　　　　头发，一根一根飘落
　　　　如此轻盈，仿佛一杆弹簧称
　　　　我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直到弹簧崩裂
　　　　而虚无卡在其中
　　　　一尾吞下钓钩的鱼，前途未卜
　　　　
　　　　2009-3-19
　　　　
　　　　
　　　　龙井问茶
　　　　
　　　　龙井问茶，我要问的不是茶
　　　　不是清明和谷雨
　　　　不是一种神秘的道，它在柔媚的手指线条中
　　　　存活，在静室中开花
　　　　它滋润的许多胃，与普通的胃，并无多大分别
　　　　而精致的姿态，在我眼中脆弱如一纸屏风
　　　　我要问的是千里之外
　　　　我的老家，茶圣陆羽曾取水烹茶的
　　　　三眼泉，如今被臭水塘包围
　　　　他的名字是很多商家店铺的金字招牌
　　　　老家没有一株茶树，无处问茶
　　　　陆羽更像是一种传说，与眼前的茶树无涉
　　　　与热心问茶的人，悖离千里
　　　　
　　　　2009-3-23
　　　　
　　　　
　　　　你的脸
　　　　——致莱维纳斯
　　　　
　　　　必须艰难地想象，上个世纪
　　　　你，坐在德国漆黑的
　　　　战俘营中，向我再次确认：
　　　　黑暗中消失的与黑暗中涌现的
　　　　月亮升起来了，我的颤悚
　　　　并非空穴来风
　　　　而是惊于月光中的手
　　　　一种流水的形式
　　　　水中的细沙，粒粒白如珍珠
　　　　鸟鸣泣下清露，一种“有”正飒飒作响
　　　　尚无人懂得，这无关于哲学的暗语
　　　　事实上，没有一种语言
　　　　可能触及牢房的墙壁，你仍在那里深思
　　　　辨认出你的脸，也于事无补
　　　　你说，需要未来，我们首先承认自己的罪
　　　　勇敢并倾听
　　　　我们骨头深处传来的陌生回音
　　　　
　　　　2009-3-23
　　　　
　　关于莱维纳斯：
　　中国诗人都喜欢读海德格尔，这不奇怪，他的哲学以及翻译之后的哲学语言风格，恰好呈现了诗人的某种存在：“语言中无限膨胀的自我和现实中无限缩小的自我”，他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但是这个存在中并没有存在者存在。存在者存在于非存在中，而语言成为存在者完成自我虚构的家。一种自我放逐的状态，这是中国当代绝大部分诗人的存在形式。
　　今年是海子辞世20周年，各种大型活动为此开展，我对此，对中国类似的纪念死者的活动总是质疑的，因为在这些活动中显示了某种极度的不平衡：我们有太多死去的英雄榜样，却缺少活着的榜样。生命需要榜样激励，这点不言而喻，但我们的榜样多是死去的，仔细想一想令人不寒而栗。死去的人可以被反复再造，但是活着的人，却被遗忘。又或者，我们真的缺少活着的榜样：他平凡，干净，诚实而有智慧。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在身边随时发现这样的榜样，并依之树立一种生之信念呢？
　　莱维纳斯是值得被诗人，尤其是中国诗人无限接近的一个哲学家，他在战俘营中度过了二战时期，他在黑暗中思考的，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一种无限，自由，以及存在的不可言说性，这一切归结于他所指认的他者之“脸”，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种文化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需要的不是同一，不是以同一的名义去扼杀差异，而是宽容，承认异己者与自己共在。他崇尚的哲学语言，是不会在被言说的对象中留下痕迹的语言，是让对象能自我呈现的语言，这种态度，祛除了德国哲学的傲慢，而类似于中国禅宗的“以手指月，见月忽指”的阐释方式，也类似于诗歌的语言追求：如何揭示出那不可言说的存在本身。
　　海德格尔的诗意哲学中显然包含着一种自我逃避，而莱维纳斯的哲学中反复确认的是一种责任。这种比较如果深入下去，当十分有趣。
　　　　
　　　　
　　　　山间
　　　　
　　　　你接纳我，并非为了我
　　　　你的每一片叶子托举着欢欣
　　　　每一块青石板平躺着寂静
　　　　每一条山路
　　　　通向另一条，连绵无尽
　　　　你的盛大
　　　　并没有平息我
　　　　只是使我渺小如一只虫子
　　　　它爬行在阴影中
　　　　风奏起合乐，一只虫子的笛音
　　　　的确可以忽略不计
　　　　
　　　　2009-3-24
　　　　
　　　　
　　　　樱花
　　　　
　　　　樱花开时，总会带来一阵错乱
　　　　有人给它分派一个国籍
　　　　为此而恨它
　　　　或者，将它从那个国籍中剥离
　　　　再去爱它
　　　　人们站着看它的那块石头
　　　　仿佛总在摇晃
　　　　一年又一年，樱花的美
　　　　是一只寂寞的小瓶子，在角落
　　　　忽而闪亮，又熄灭
　　　　就像人们自己，读书，写作
　　　　为各种身外之物操劳
　　　　一只点燃的蜡烛，活在自身的黑暗中
　　　　
　　　　2009-3-24
　　　　
　　　　
　　　　凭窗远眺
　　　　
　　　　凭窗远眺，我忽然发现
　　　　西边，一大片房屋消失了
　　　　一辆起重机，像一个神秘的大匣子
　　　　趴在废墟中，等待被开启
　　　　夕阳正缓缓落下，沉静的光芒
　　　　对于那些平地消失的居民
　　　　此刻，我充满好奇
　　　　还有淡淡的
　　　　忧伤，如同这些日子
　　　　我关注许多遥远的时刻
　　　　金融风暴，二会，南海争端
　　　　这些词在我脑中跳跃
　　　　从不曾落于地面，激起灰尘或者消失
　　　　偶尔出门，则担心车祸，蛇虫
　　　　与野猪的袭击
　　　　身边的变迁，如此近
　　　　却仿佛更加遥远
　　　　由此我明白，当人们陌路相逢
　　　　为何英雄不问出处
　　　　只问，你将去往何方？
　　　　
　　　　2009-3-26



　　　　
　　　　深夜
　　　　
　　　　陌生人的声音，在门外消失了
　　　　午夜，宽阔的马路
　　　　没有行人
　　　　黑暗使人畏惧
　　　　出租车司机站在遥远的对岸
　　　　计价器，仿佛一颗心脏
　　　　跳到了体外
　　　　而我的身体中，感到凉飕飕的风
　　　　这是春天，路灯也在期待发芽
　　　　植物的气息，仔细闻
　　　　在车轮声中也真实可辨
　　　　这是安静的一刻，静到虚无
　　　　静到了无牵绊，如果我就此消失
　　　　不会有一个谜，千古难解
　　　　我有些悲哀于自己
　　　　与生活长久的相安无事
　　　　此刻，才发现
　　　　活下去的理由，和仇恨的对手一样
　　　　如此稀缺
　　　　
　　　　2009-3-31
　　　　
　　　　
　　　　春天
　　　　
　　　　春天的世界，是泥土的世界
　　　　漆黑，动荡，毛发蓬生
　　　　一些不安的孩子找不到出路
　　　　一些狗被皮带束缚
　　　　一些女人，像飞行的蒲公英
　　　　柔软的沼泽地，没有尽头
　　　　邻居总在安然地杀鸡
　　　　羽毛堆满院子，血腥味与鸡汤的香味
　　　　凝固成一面镜子，他有一张春风得意的面孔
　　　　我在梦中清理毛发，虱子的踪迹
　　　　使人头皮发麻，泥土中的养分正在流失
　　　　秋天的收成将越来越不尽人意
　　　　
　　　　2009-4-2
　　　　
　　　　
　　　　清明
　　　　
　　　　仿佛一扇紧锁的门打开了
　　　　石缝中的苍苔
　　　　纠结的野草
　　　　褪色的黄对联，无比凄惶
　　　　鸟鸣反复激起灰尘
　　　　这一天，走进去的人
　　　　身躯变得如纸一样轻薄
　　　　走出来的人
　　　　都急于归家，浅斟低酌
　　　　浇除心中的块垒
　　　　那么多秘密，永远难以启口
　　　　沿路的梅花已长出新叶
　　　　樱花，正谢去最后一片残红
　　　　
　　　　2009-4-3
　　　　
　　　　
　　　　草地上的一个下午
　　　　
　　　　这个下午，我坐在草地上
　　　　发愣
　　　　一些孩子摇晃着走过去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
　　　　快乐或愁苦地走过去了
　　　　最后走过去的，是我自己
　　　　低着头，表情恍惚
　　　　草地上的这个下午
　　　　所有的植物安静地生长着
　　　　包括刚刚到来的那一株
　　　　
　　　　2009-4-5
　　　　
　　　　
　　　　古琴曲
　　　　
　　　　又一阵风吹过了树林
　　　　受惊的松鼠在树枝间敏捷地跳跃
　　　　松果时而滚落草地
　　　　阳光很好，林中却有些幽暗
　　　　每当听见古琴曲
　　　　我的心，顿时
　　　　被关进一只古老的木匣
　　　　投石问路，遇见的
　　　　都是带有木头气息的繁体字
　　　　
　　　　2009-4-5
　　　　
　　　　
　　　　乞讨的艺人
　　　　
　　　　他们坐在路边休憩
　　　　旧瓷缸，搁在两人中间
　　　　里面的硬币没有盖满缸底
　　　　遮住眼睛的大墨镜，意味着
　　　　暗无天日的时光，流逝的，卑微的时光
　　　　排箫和二胡，被紧紧抱在怀中
　　　　仿佛贫瘠沙漠上两株枯瘦的植物
　　　　其中一个，肩膀缩成一团
　　　　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手
　　　　像是怕冷，又像是忍受着某种痛苦
　　　　另外一个，关切地凑过脸
　　　　两颗花白的头颅，使我忘记了
　　　　这是春天的某个黄昏
　　　　夕阳正温暖地照在他们身边的植物上
　　　　马路上游人如织，他们只是两颗断线头
　　　　
　　　　2009-4-5
　　　　
　　　　
　　　　老同学
　　　　
　　　　想起她就想起她的文艺腔无可救药
　　　　如同一个敬业的水泥工
　　　　热衷于抹平生活表面的粗糙
　　　　有些夜晚，在一阵无边的幻想之后
　　　　她开始设计我们的重逢：
　　　　某个陌生小站，我们各自乘坐的列车
　　　　临时停靠，彼此惊喜相对
　　　　来不及问候和伤感，列车就呼啸而过
　　　　在分别的十几年间
　　　　我经过了无数陌生小站
　　　　却从没遇见她，包括今天
　　　　我再次经过，我和她坐过的古桥头
　　　　那些聊天的夜晚，点着的灯
　　　　一直没有熄灭。
　　　　
　　　　2009-4-5
　　　　
　　　　
　　　　夜游运河
　　　　
　　　　一种滑行，被夜晚的波浪
　　　　托举着
　　　　轻到难以觉察
　　　　同船的陌生人太多
　　　　话语太多
　　　　彼此之间的纠葛
　　　　如灯影，错乱而虚幻
　　　　只有你知道
　　　　我正沉溺在你之中
　　　　穿越时光，徘徊于桥头，亲手
　　　　挂起暗淡的红灯笼
　　　　我听见了浆声，笛子的清音
　　　　和一点真正的脂粉腔——
　　　　恩怨虽已了了，一泓流波犹自迷茫漆黑
　　　　
　　　　2009-3-7
　　　　
　　　　
　　　　水草王国
　　　　
　　　　阳光是另一种流水的形式
　　　　穿各色鞋子的脚
　　　　不紧不慢走着，是另一种根的形式
　　　　许多人无意相撞
　　　　表情深浅不一
　　　　惟有身躯朝着同一方向
　　　　她坐于湖边，随手捞起一把把水草
　　　　头发垂下一缕忧郁
　　　　两只鸭子，姿态滑稽地倒立水中
　　　　捕食或嬉戏
　　　　浮云默然自在，天空深邃，神秘
　　　　
　　　　2009-3-8
　　　　
　　　　
　　　　图画
　　　　——雨中游天目山大峡谷
　　　　
　　　　溪水的声音涌起来
　　　　淹没了一切
　　　　植物，人，以及
　　　　我们看不见的林中动物
　　　　随着激流飘远，挣扎与呼号
　　　　渐绝于耳
　　　　一张空白的纸，被固定在眼前
　　　　水声不断刷走最后的残迹
　　　　忽然，一声鸟鸣
　　　　尖锐地划过，黑色的枝条俊逸挺拔
　　　　几块大石逐一浮现
　　　　雨点开落千朵万朵瞬息的花
　　　　
　　　　2009-4-19
　　　　
　　　　
　　　　鉴真古道
　　　　
　　　　此刻我欣喜的，是溪水如镜
　　　　流过的皆是影子
　　　　心与实相，真与假
　　　　隐秘的纠葛，一声暮鼓，尘埃落定
　　　　古道边，竹笋年年新生
　　　　我们偶尔仿效
　　　　褪去毛茸茸的硬壳，露出
　　　　轻盈的话语之叶，笑声与晚风
　　　　遥相应和，直到鉴真寺前戛然而止
　　　　导游讲佛门礼仪
　　　　大师持诵念经
　　　　我们忽然畏惧，脚步如履薄冰
　　　　出门后，才敢重重吐一口气
　　　　轻松踏上下山的路，嬉戏，摄影
　　　　胡乱议论山上的神仙
　　　　无意间，回首香烟袅袅处
　　　　舌头再次打结，一场游戏尚难结束
　　　　那个自称来自地震灾区的导游
　　　　有张悲哀抑郁的脸
　　　　
　　　　2009-4-19
　　　　
　　　　
　　　　少女的春天
　　　　
　　　　所有的花属于你，所有的阳光
　　　　所有的雨珠
　　　　所有夜晚的芬芳属于你
　　　　所有的你，合起来
　　　　只是一阵风
　　　　春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你还是无影无踪
　　　　
　　　　2009-4-21
　　　　
　　　　
　　　　坦白
　　　　
　　　　两只灵敏的耳朵
　　　　支楞着
　　　　夜晚的隐私
　　　　是一只水蜜桃，轻轻一挤
　　　　就会溢出芬芳的汁液
　　　　假如蟋蟀来伴奏
　　　　一切更趋完美
　　　　做个失忆者，多么幸福啊
　　　　阴影飘过院墙
　　　　你将握住一个人活生生的心跳
　　　　
　　　　2009-4-21
　　　　
　　　　
　　　　木鱼
　　　　
　　　　敲啊敲，一座老宅
　　　　寸草不生。据说有个书生
　　　　曾玩过冒险的勾当
　　　　蜡烛的火焰飘忽不定
　　　　他在月光中打捞了一遍又一遍
　　　　白天，春鸟择枝而鸣
　　　　柳枝插活在另一方院落
　　　　摇船的人，留在此地，耐心摆渡
　　　　鱼，闲得无聊
　　　　看着木槌，想象钓钩与罗网的游戏
　　　　
　　　　2009-4-21
　　　　
　　　　
　　　　桥
　　　　
　　　　一只鸟展开的翅羽，可以化身万物
　　　　阴郁的重心，不断倾泻的
　　　　虚无似的风
　　　　这些水珠
　　　　盲目奔走
　　　　美得
　　　　毫无功利
　　　　瞬间的迟疑
　　　　桃花已灿烂多时
　　　　羽毛消融于天空，对岸空旷得使人发怵
　　　　
　　　　2009-4-21
　　　　
　　　　
　　　　铃声
　　　　
　　　　她的眼睛
　　　　顺时针转动，暗自
　　　　加快速度
　　　　粉笔还在游走
　　　　窗外，阳光的布匹
　　　　扯得太紧
　　　　铃声，裂帛似的
　　　　她记起那个小女孩，跳房子
　　　　一格一格，马尾辫摇晃得
　　　　像古董店的架子钟
　　　　
　　　　2009-4-21
　　　　
　　　　
　　　　空洞
　　　　
　　　　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离开之后
　　　　就会冷却，变硬
　　　　继续保持
　　　　一张嘴的形状，一种空洞
　　　　我们跳进去，就会从下面掉出来
　　　　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
　　　　像我们在岁月中
　　　　反复弄丢自己
　　　　那些话再不会回来
　　　　它们的体质敏感如温度，与我们的身体
　　　　再难兼容，黑魆魆的陌生之地
　　　　我们必须独自走过
　　　　如此沉默
　　　　而痛苦的千姿百态
　　　　偶尔的重逢，美如梦幻：
　　　　雨声
　　　　鸟鸣
　　　　花儿绽放
　　　　阳光飒飒地晃动
　　　　老照片上
　　　　似曾相识的童真笑容
　　　　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2009-4-22
　　　　
　　　　
　　　　橙色披肩
　　　　 ——写给昀
　　　　
　　　　天一点点暗下来
　　　　嵌在岸边的灯，终于亮了
　　　　我们盼望的一刻
　　　　降临
　　　　如你的黑色外套一样平淡
　　　　小路上的人
　　　　在灯光下进出，变成模糊的影子
　　　　你的高跟鞋笃笃地敲响
　　　　一种沉稳的节奏
　　　　真想回到你留短发的时代
　　　　每一天都那么饱满
　　　　豆子在晚餐桌上四处滚动
　　　　你的女儿刚学会走路
　　　　鼹鼠似的，勘探我的房间
　　　　她的身后拉下了许多小玩意
　　　　以及你的短发，圆脸
　　　　朴素的平底鞋
　　　　晚风，扇动着飞蛾的翅膀
　　　　远去了，你裹紧橙色的披肩
　　　　一束暗色的火焰
　　　　在我身边摇曳，冰凉的露水开始滴落
　　　　
　　　　2009-4-22
　　　　
　　　　
　　　　邮筒
　　　　　　
　　　　我一定是在梦中
　　　　我看见我坐着的地方
　　　　一群人在翻检夜晚的田地
　　　　我听见我沉默时
　　　　一场辩论无休无止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
　　　　才会如此急迫地写下这些文字
　　　　小路幽静得像盲肠
　　　　所有的风景随着河流流淌
　　　　我的女儿站在路边，一个崭新的邮筒
　　　　张着好奇的嘴
　　　　我想把这些文字像投递一封信那样
　　　　寄给她
　　　　但是一个邮筒，无法保留一封属于自己的信
　　　　无法阻止邮递员带走她内心的全部
　　　　　　
　　　　2009-4-23
　　　　
　　　　
　　　　耳光
　　　　　　
　　　　又一个夜晚消失，如炉中的火渐渐熄灭
　　　　事实上
　　　　没有炉火，现在我只用电磁炉
　　　　啪，关上了
　　　　干脆得像一记耳光
　　　　像玻璃的反光，在你我之间
　　　　万物之间，有着冬天滑过冰面的轻盈
　　　　即使我们在案板上屠宰鱼虾　
　　　　血，动人心魄
　　　　水龙头永远开着，透明的水
　　　　一条大河汨汨地流淌
　　　　一部字典中的词语，一些四处散落的石块
　　　　流逝的，沉没的
　　　　永远的孤单
　　　　　　
　　　　2009-4-25
　　　　
　　　　
　　　　身外之物
　　　　
　　　　水藻上附生的微生物
　　　　蜗牛的壳，藤蔓紧紧缠绕着大树
　　　　跟随我们迁徙各处的物什
　　　　丧失的痛苦，与物的依赖性
　　　　光与阴影，生与死
　　　　白昼与黑夜
　　　　在空虚中，我写下的诗
　　　　逐渐侵吞我的躯壳
　　　　我在离开，同时又扩散着
　　　　蒲公英的心
　　　　
　　　　如同最平常的肥皂剧
　　　　姑妈去世后，留下两大柜衣服
　　　　在她断气的刹那
　　　　那些丝绸、毛皮、羊绒
　　　　也同时断气，死亡的气息招人厌弃
　　　　她的两个老妹妹，一边伤心
　　　　一边为这些衣物暗自较劲
　　　　当她们各自拿走
　　　　属于自己的一份，那些衣物
　　　　宛若重生
　　　　
　　　　隐秘的庆生会，反复上演
　　　　物，不会从一而终
　　　　它们需要的只是一具身体
　　　　剥夺，为自己灌注生气
　　　　像披上羊皮的狼
　　　　接受唇亡齿寒的原则
　　　　永生的，将是寂寥的
　　　　是天空，星辰，草木与山川
　　　　它们在生命之外
　　　　在混沌之中，拒绝拥有，像一种物那样
　　　　
　　　　2009-4-26
　　　　
　　　　
　　　　怀乡病
　　　　
　　　　每个人都拥有溪水的天性
　　　　在远离源头的地方
　　　　起劲地喧闹，计较，在越来越明亮的
　　　　阳光中，消失
　　　　又以陌生的面孔反复归来
　　　　在迂回的山谷中
　　　　每条溪水，像一张白纸那样漂泊
　　　　前一刻铭记的
　　　　下一刻就被遗忘，在苦涩的泪水中
　　　　不断皱缩，却无法退回去
　　　　回到一棵树，它的本源
　　　　万物沉睡的黑夜
　　　　像一阵微风，穿透我们的身体远去
　　　　
　　　　2009-4-27
　　　　
　　　　
　　　　暗潮
　　　　
　　　　写诗时分，难免心潮澎湃
　　　　或许你想到浪漫的事
　　　　夏天的风拂过肌肤
　　　　滚烫潮湿的空气，定情的
　　　　那棵歪脖树
　　　　更深地歪过头去
　　　　我想说，这种羞涩多么可笑——
　　　　城市的每一条隧道灯火通明
　　　　所有的商品
　　　　明码标价，还有什么
　　　　在我们想象之外，延伸秋天的宁静与温馨
　　　　除了雨天，下水道突然堵塞
　　　　隐秘的潮水涌出
　　　　坚实的一切获得了摇晃的美
　　　　亲爱的，这个世界如此不可信任
　　　　你的脸也是如此
　　　　我想提足涉水，亦想隔岸观望
　　　　不如，我们一起去做
　　　　乘火打劫者
　　　　我的诗句将闪耀着骄傲的，强盗般的光芒
　　　　
　　　　2009-4-28
　　　　
　　　　
　　　　肥皂泡
　　　　
　　　　今天，刮东南风
　　　　四月的太阳饱满，微微发烫
　　　　柔软的物事
　　　　在空中扩散性感的波纹
　　　　许多凉鞋走上街头
　　　　埋藏了一个冬天的脚趾头
　　　　如同春笋冒出来
　　　　世界明亮得像一个肥皂泡
　　　　有些人真的飞出了窗口
　　　　模仿鸟的身姿
　　　　想到山峰那么陡峭，大海那么空阔
　　　　一大片雨云
　　　　就在天气预报中，悄悄逼近
　　　　一只鸟，只是一粒浮埃
　　　　飞离的人，果然再不回来
　　　　那么多芳香的肉体
　　　　花枝招展，美得毫无道理
　　　　
　　　　2009-4-30
　　　　
　　　　
　　　　成蛹
　　　　
　　　　每一个夜晚
　　　　都有一些碎片留下
　　　　风将它们吹走
　　　　无雪的冬天
　　　　屋顶与枝桠，一贫如洗
　　　　他将灰白的脸
　　　　贴紧棉被，云雾深处
　　　　神仙的踪迹，似有还无
　　　　天枰的另一端
　　　　正缓缓倾斜
　　　　一只蝴蝶，艰难地飞行在
　　　　昏暗的田野上
　　　　
　　　　2009-5-1
　　　　
　　　　
　　　　奇迹
　　　　
　　　　像阅读一本书那样
　　　　一页页翻过去
　　　　黄昏，我在山间行走
　　　　变换的山景
　　　　一一挂进记忆的暗房
　　　　各色光影
　　　　在未来的文字中，依稀可辨
　　　　落日的炭火，映红了四壁
　　　　我，仿佛一粒豌豆落入火中
　　　　变硬，变脆
　　　　如同远山，最终变成一片淡淡的灰烬
　　　　树叶与山花，在微光中浮现
　　　　异常鲜明的线条
　　　　一种奇迹，消隐于逼近的暮色中
　　　　
　　　　2009-5-4
　　　　
　　　　
　　　　步伐
　　　　
　　　　这种步伐我学了很久
　　　　一辆火车隆隆驶来
　　　　穿过隧道，平原，戈壁
　　　　所有的窗子紧紧关闭
　　　　没有目光，和心事
　　　　遗失在陌生之地
　　　　偶尔鸣笛，如孩子似的叹息
　　　　如黔驴技穷
　　　　声音是一颗松脆的玉米
　　　　易于消化
　　　　不会留下尖锐的划痕
　　　　我跨过枕木
　　　　枕木间冰冷的石子
　　　　月亮升起来，一如既往
　　　　光收拢万物，一千次等于一
　　　　一万次也等于一
　　　　
　　　　2009-5-6
　　　　
　　　　
　　　　证人
　　　　
　　　　我确信，在语言中
　　　　上帝制造了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
　　　　他搬不动
　　　　因此，我们不能放下
　　　　今夜，一轮月
　　　　明亮得使人忘记一切
　　　　忘记种子或珍珠，或隐隐作痛的器官
　　　　那些还在生长变化的
　　　　许多人沉入梦境
　　　　夜的昆虫，盲目地飞来飞去
　　　　世界是一片微微晃动的
　　　　大海，没有水，只有水的气息
　　　　涛声，只有空无
　　　　而我的忧伤，如鲠在喉
　　　　非得写下
　　　　只有大海的形式，卷过
　　　　纸上的波纹
　　　　如同证人，在法庭上宣誓：我写，故我存在
　　　　
　　　　2009-5-7
　　　　
　　　　
　　　　事件
　　　　
　　　　事件之后，我想写一写
　　　　借助笔，完成一次
　　　　撑杆跳
　　　　结果，仍是落入阴影的湖泊
　　　　他们还在那里
　　　　也许学会了另一门语言
　　　　连表情也生疏了
　　　　如同一些植物，在春天和冬天
　　　　判若两样
　　　　我一直在努力学习
　　　　在词语接龙游戏中，我的速度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像飞速转动的
　　　　车轮
　　　　但是我赶不上时间的步伐——
　　　　那一刻，门开了
　　　　我们一拥而进，或者向东
　　　　或者向西
　　　　都成为黑暗中苦恼的旅行者
　　　　
　　　　2009-5-9
　　　　
　　　　
　　　　下课后
　　　　
　　　　下课后，我独自留在教室
　　　　疲乏而空虚，仿佛一句被说出
　　　　又被遗忘的话
　　　　一棵风干的种子，不安地
　　　　滚动在坚硬的壳中
　　　　一排排空座位，瞪着
　　　　好奇的眼
　　　　
　　　　2009-5-12
　　　　
　　　　
　　　　从六楼的窗口探出头去
　　　　
　　　　从六楼的窗口探出头去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
　　　　飞，自由落体，决绝与了断
　　　　草地青翠，月季花
　　　　娇艳地开放
　　　　它们的拒绝，含蓄而温情
　　　　假如我掉下去，将是一枚秋天的果实
　　　　落在错误的季节
　　　　风呼呼刮过我的耳际
　　　　一种遗憾，四处传播：
　　　　房子不是树，我不是树枝
　　　　不能那样姿态逍遥
　　　　把酒临风，对一切过失无动于衷
　　　　
　　　　2009-5-12
　　　　
　　　　
　　　　角落
　　　　
　　　　在地下车库，最阴暗的角落
　　　　有一只废弃的汽车轮胎
　　　　下午，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两个清洁女工
　　　　坐在那里休息
　　　　她们低微的话语，如雷声
　　　　隐隐驰过，她们的笑声
　　　　在墙壁上炸开灰色的玻璃碎片
　　　　满地的晶莹转瞬即逝
　　　　她们仿佛正乘坐一艘船
　　　　远离亲人，远离大陆
　　　　海天茫茫，云层如重叠的春花
　　　　她们的午休时光
　　　　展开成一张辽阔的地图
　　　　她们的脸，是彼此的岛屿，伸手可及
　　　　
　　　　2009-5-12
　　　　
　　　　
　　　　《乡下人家》
　　　　
　　　　女儿向我背诵她的课文《乡下人家》
　　　　她每背一段
　　　　那些绿色的文字
　　　　就在我心里
　　　　长出一片青草，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如同在梦中，我开始四处寻找
　　　　仿佛在某个地方
　　　　还留有凭证
　　　　窗外，一轮明月，被马路上的汽车声
　　　　切割，支离破碎
　　　　无数纸片漫天飞舞
　　　　一部旧诗稿流失在夜晚的天空
　　　　
　　　　2009-5-13
　　　　
　　　　
　　　　杨柳枝
　　　　——写给XF及我们十五年前的青春
　　　　
　　　　在水边的杨柳树下，坐着
　　　　读一本旧书
　　　　光影
　　　　摇晃到书页上
　　　　所有的字迹渐渐动荡成一片波纹
　　　　你踏着波纹走来
　　　　耐心地，拨一个电话号码
　　　　许多声音在走廊上
　　　　重新响起，许多背影，清晰得如同昨天
　　　　你穿着式样别致的
　　　　新衬衫
　　　　袜子洗得雪白
　　　　向我抱怨，好心没有好报
　　　　脸上有委屈的泪痕
　　　　而雷电正从云层后消失
　　　　风吹着一棵种子
　　　　恍惚地飞，落在了空地上
　　　　我们的指纹在夜晚悄悄生长
　　　　即使一别经年
　　　　你的抱怨，就像此刻
　　　　五月的杨柳枝
　　　　不安分的柔情，飘啊飘
　　　　它的方向，是夏天
　　　　一大捧阴凉，在你的眼睛里，浸润人心
　　　　
　　　　2009-5-14
　　　　
　　　　
　　　　遗像
　　　　
　　　　她挖了一口井
　　　　就离开了
　　　　
　　　　活着的人，不小心
　　　　会掉下去
　　　　
　　　　黑暗，像墨汁一样
　　　　使人痉挛的力，无形的抖动
　　　　字迹凌乱，沸腾的
　　　　冷却，凝固了
　　　　
　　　　她的身影在曲径中明灭
　　　　一扇门
　　　　偶尔哐当作响
　　　　
　　　　照片上的笑
　　　　多么无辜
　　　　
　　　　水，正从四面八方，向井中悄悄汇聚
　　　　
　　　　2009-5-15
　　　　
　　　　
　　　　离开
　　　　
　　　　身边之物，我一一触摸过
　　　　气息跫然
　　　　而远处之物
　　　　在窗外，嗡嗡鸣响
　　　　我打理时光，一个盒子
　　　　盛装的
　　　　终究有限
　　　　离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没有人会留下遗憾
　　　　足迹消失在春天
　　　　山坡上，
　　　　青草长得明亮喜人
　　　　
　　　　2009-5-16
　　　　
　　　　
　　　　植物与幽灵
　　　　
　　　　在办公楼前的林中漫步
　　　　各种不同的植物
　　　　迎面而来
　　　　它们的喜悦，姿态各异
　　　　如同我步入女儿的小学校
　　　　无数陌生的脸蛋
　　　　使人无端爱怜
　　　　我想，它们值得入诗
　　　　变成文字中的一团火焰
　　　　跳动的形象
　　　　美，直指人心
　　　　但我忽然郁郁——
　　　　它们曾有的光彩：诗经中的淳朴
　　　　唐诗中的高洁，以及宋词中的娇艳
　　　　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汉语，变得生硬
　　　　现代诗人
　　　　是一件黯哑的乐器
　　　　他们离家出走
　　　　把自身当做一个物，在流浪的路上
　　　　随手记下路碑一样的文字
　　　　他们砍除自己的根
　　　　绿色的血液
　　　　不再奔流
　　　　就像我偶然散步至此
　　　　被这些植物点亮
　　　　却终究要回到原来的路上
　　　　冥想，苦恼
　　　　穿越自己的阴影
　　　　学习一种幽灵的姿态
　　　　
　　　　2009-5-18
　　　　
　　　　
　　　　饮者
　　　　
　　　　小小的螺旋桨转了很久
　　　　天空仍是一个
　　　　倒置的、完美的酒杯
　　　　他挂着一丝冷笑
　　　　如同皇宫的阴谋诡计者
　　　　而所有肉体的记忆将全部消灭：
　　　　他遗忘了自己
　　　　坐在水边
　　　　发呆
　　　　那些疯狂跳动的影子
　　　　是酵母
　　　　美酒的清香，代代传播
　　　　只有他是安静的
　　　　除了忧郁
　　　　他无力奉献什么
　　　　除了爱，像云雾一样
　　　　向上蒸腾
　　　　再不波及任何一物
　　　　
　　　　2009-5-21


　　　　
　　　　马路上的小女孩
　　　　
　　　　凌晨5点，天下大白
　　　　而马路荒凉
　　　　一个小女孩走来
　　　　她不时向后看，就像
　　　　一朵花
　　　　凋谢时垂首花茎
　　　　后面没有人
　　　　她独自远去
　　　　时间的传输带缓缓远去
　　　　
　　　　2009-5-22
　　　　
　　　　
　　　　山间夜行
　　　　
　　　　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山间的黄昏
　　　　总是格外短暂
　　　　当太阳在山峰后收回金光
　　　　天就黑了
　　　　先是蒙蒙的黑
　　　　后来是漆黑
　　　　惟一能分辨的，是我们内心
　　　　恐惧的形象
　　　　一个重物，在耳边
　　　　摇摇欲坠，一架上紧发条的机械钟
　　　　滚动在山间
　　　　我们手中的猎枪，至始至终
　　　　瞄准着自己
　　　　终于看见了山坳边的灯火
　　　　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平安降临
　　　　随之而来的
　　　　竟是深深地怀念
　　　　这一路的动魄与渺茫
　　　　
　　　　2009-5-22
　　　　
　　　　
　　　　牙医
　　　　
　　　　他有钻子，磨刀石
　　　　他有灯，细小的麻药针管
　　　　他有温柔
　　　　或粗暴的耐心
　　　　他对付一排坚硬的牙齿，绰绰有余
　　　　几千年的进化，难敌这个牙医
　　　　他在灯光下的影子
　　　　就像一件巨大的黑色披风
　　　　
　　　　2009-5-22
　　　　
　　　　
　　　　光
　　　　
　　　　云层散尽，太阳重新放出光芒
　　　　温柔明亮的光，仿佛风
　　　　拂动清洁的纱幔
　　　　花儿和小草，举起手中的镜子
　　　　多少幽暗之事
　　　　化成泡沫彻底消失了
　　　　行人，长出细芽
　　　　褪下的空壳随风飘走
　　　　流动的光影，美，当时已惘然
　　　　
　　　　2009-5-26
　　　　
　　　　
　　　　分裂
　　　　
　　　　一枚铅球，在密封的容器中转动
　　　　我写下的诗句
　　　　都长出翅膀飞走了
　　　　写的越多，铅球越重
　　　　漫天飞舞的翅膀，像秋天
　　　　像冬天
　　　　人只拥有一个四季
　　　　写诗的时节，才是春天
　　　　
　　　　2009-5-26
　　　　
　　　　
　　　　生死
　　　　
　　　　人死了，就永远沉默了
　　　　尘土不识字，漫卷西风
　　　　反认他乡是故乡
　　　　墓碑插在活人的心上
　　　　
　　　　2009-5-26
　　　　
　　　　
　　　　猜谜
　　　　
　　　　她在角落静坐
　　　　让你猜谜：
　　　　飞蛾，蟋蟀，萤火虫
　　　　她眨眨眼
　　　　一只蜜蜂迷迷糊糊飞进了花丛
　　　　有人哀怜落花
　　　　有人在香味中徒然辛劳
　　　　不如看蚂蚁，百万大兵
　　　　翻山越岭，只是上演空城计
　　　　
　　　　2009-5-26
　　　　
　　　　
　　　　稻草人
　　　　
　　　　她翻转手掌，天气
　　　　预报说
　　　　近期无雨
　　　　他的脸上果然晴空万里
　　　　稻草人的忧郁
　　　　和鸟的快乐一样
　　　　无影无踪
　　　　熟透的种子，正簌簌地落下
　　　　
　　　　2009-5-26
　　　　
　　　　
　　　　另一种沉默
　　　　
　　　　穿过隧道，就是秋天了
　　　　我欣喜于光亮中的沉浮
　　　　不及物的蛛丝马迹
　　　　一些叶子改变了自己的形状
　　　　飞鸟投下淡淡的阴影
　　　　终于可以对着万物说话
　　　　如同另一种沉默
　　　　石头的心，凝固的火焰
　　　　在各自的时间中，它们生动异常
　　　　你从一场谈话中归来
　　　　满脸风霜，眼神如西边的云彩
　　　　沉醉与感伤
　　　　我无法描述。每一种植物
　　　　都有一个隐秘的名字
　　　　
　　　　2009-6-3
　　　　
　　　　
　　　　在人群中
　　　　
　　　　在人群中，没有人知道
　　　　一张平静的面孔下
　　　　藏着怎样的地貌
　　　　挖土机整夜整夜地工作
　　　　翻遍每一寸泥土，不是为了播种
　　　　只是为了更好地浇灌
　　　　沙石和沥青
　　　　为了压路机狠狠地碾压
　　　　压出一张貌似平静的地图
　　　　每个人
　　　　都可以对此指点江山
　　　　都包装完好
　　　　像端午节的粽子
　　　　被煮熟的植物清香，被遗忘的
　　　　怨苦和根须
　　　　每个人都可以潇洒走四方
　　　　将看见的人，当做
　　　　不同时期的物种
　　　　隔着玻璃窗，欣赏那异样的曲折玲珑
　　　　相遇是一个神话，流传至今
　　　　
　　　　2009-6-5
　　　　
　　　　
　　　　女学生
　　　　
　　　　她的休闲裤永远短两寸，她的眉眼开阔
　　　　神情像男孩那样坦率
　　　　她微微翘起的短发，随着步伐
　　　　上下起伏
　　　　她就像一只从田里走失的萝卜
　　　　流浪在我的课堂
　　　　在我从教的十几年间，多少婉约的面孔
　　　　消逝在水面
　　　　她却成了水面上的风景
　　　　如今，不知她飘向了哪一片水域
　　　　那么多险恶的漩涡
　　　　那么多不期而至的阴霾
　　　　真想知道，她是沉下去了，还是更高地飘浮起来
　　　　
　　　　2009-6-7
　　　　
　　　　
　　　　笼子
　　　　
　　　　最热闹的时候，笼子里
　　　　有十来种动物：
　　　　四只爱咬人的狗，两只红眼的兔子
　　　　三只谄媚的猫
　　　　五只不守规矩的鸡鸭，以及一只迷路的蜗牛
　　　　有多少战争每天上演
　　　　又有多少奇怪的声音划过笼子外平静的天空
　　　　后来，有逃亡，有瘟疫
　　　　有自杀，有私奔
　　　　有不知所终者，有疯狂不可理喻者
　　　　最后剩下蜗牛，它本可以轻易地从笼齿间爬走
　　　　却把角落当做永久的家，整天
　　　　举着刺探的触角
　　　　仿佛要一切了然于胸，再把秘密烂死在壳中
　　　　
　　　　2009-6-8
　　　　
　　　　
　　　　野兽
　　　　
　　　　它在悄无声息中
　　　　磨砺了凶狠的爪牙，学会了
　　　　一百种自我掩护的技巧
　　　　它在夜晚出动，恐怖的噪音
　　　　推动河流奔涌
　　　　而千万朵花，沸腾着盲目的心
　　　　白天，它躺在自己的皮囊中做梦
　　　　影子，全都是虚幻的影子
　　　　它所渴望的，它无法为之充溢血肉
　　　　它自己也在时光中慢慢消失
　　　　夜晚变得如此安全
　　　　只有宁静的月光铺洒大地
　　　　小虫吹奏着细弱的音乐
　　　　
　　　　2009-6-8
　　　　
　　　　
　　　　远行
　　　　
　　　　从她的衣衫上，不停地
　　　　滴下水珠和火星子
　　　　细小的尘埃，像风一样旋转
　　　　她的额头放射着宇宙淡淡的光芒
　　　　她在小说中行走
　　　　也在现实中远远站立
　　　　如果她从高空坠下，她就会飞起来
　　　　但她更喜欢坐在桌前
　　　　挺直腰板
　　　　吃一顿午餐，假装喂养她凡俗的胃
　　　　她一如既往地轻，苍白
　　　　偶尔，在人们的呼吸中飘来飘去
　　　　对每一个表示好奇的人
　　　　轻声说：“还在路上，请等我归来”
　　　　
　　　　2009-6-12
　　　　
　　　　
　　　　两片树叶
　　　　
　　　　在六月的暴雨中，两个行走的人
　　　　是两片树叶，飘荡着
　　　　不会被淹没，也不会消失
　　　　他始终穿着一件崭新的衬衫
　　　　眼睛湿漉漉的，鞋上
　　　　铺满新鲜的灰尘
　　　　她是一本朴素的书，静静地
　　　　合拢在桌前
　　　　那些被阅读的岁月
　　　　灯火一样，在窗外明灭
　　　　六月，是雨水
　　　　丰沛的季节，树叶明亮
　　　　如少年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枝头
　　　　
　　　　2009-6-14
　　　　
　　　　
　　　　乡村之夜
　　　　
　　　　八月的乡村，是一个温热的
　　　　陶罐，立在炉火边
　　　　酝酿着粮食的香味
　　　　当炊烟四起
　　　　田野里不见了劳作者的身影
　　　　黑色的湖水便一一淹没了
　　　　小径，树林
　　　　淹没了我们，这些夜行者的身躯
　　　　犹如几株水草
　　　　我们在黑暗的湖底漫游
　　　　交谈，唇边吐出的话
　　　　变成一群群气泡，飘远
　　　　并碎裂
　　　　只有天空，在黑暗中
　　　　依然渺无边际
　　　　农舍的灯光
　　　　正穿过湖水投来星星般的光芒
　　　　
　　　　2008-1-3，修订于2009-6-16
　　　　
　　　　
　　　　童年的村落
　　　　
　　　　经年累积的落叶，正在露水中
　　　　消融成泥。他的步伐
　　　　暗含童年的节律
　　　　却又带着失忆人的恍惚
　　　　我和女儿，像两株狗尾巴草
　　　　紧紧粘住他的脚印
　　　　有时，小路在草丛中消失了
　　　　我们必须折回，辨认新的方向
　　　　有时，一只孤独的狗，一堆柴禾
　　　　挡住了去路，一湾池塘
　　　　像一枚生锈的铜币
　　　　从路人的口袋，遗落在芦苇中
　　　　我们经过了废弃的河闸
　　　　曾经的水流汹涌，凝固成坡道上丛生的荒草
　　　　河堤，划过长长的破折号——
　　　　当我们抵达终点
　　　　在本该是村落的地方
　　　　一大片棉花田，平坦地
　　　　向远处延伸，一副静物画，突破了它的框架
　　　　我们默然站立。天空
　　　　在暮色中变暗，一如往昔
　　　　我看见他发际间依稀的白霜
　　　　三十年的岁月，如同满眼白棉花
　　　　无香，无味，无声地来去
　　　　女儿正在花丛中，好奇地跟踪一只悠游的小牙虫
　　　　
　　　　2008-1-12，修订于2009-6-16

来源：中国艺术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