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
加入时间: 2007/08/15 文章: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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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7-07 周三, 上午5:52 标题: 纯粹的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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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yme
我无数次会想象另一位朋友和飞廉的一次邂逅:某公司门口,我朋友和在此谋生的飞廉,两个并未深交的人,相聊甚欢,一晃就近两小时。飞廉喜穿一件夹克,从不拉上拉链,在风中浅笑,颇有名士风度。阳光很好,金子般纯粹,也带来了耀眼的幻觉。这两个小时,像易于挥发的香气。“只是这样的时刻,常常不觉流失了。”
飞廉也是这样感叹他的《房客》的。在飞廉谈论自己创作的散文《发现》里,他描述了诗作《房客》的通神一刻:一个平常的人在某些时候是可以接近神,乃至超越神的;只是这样的时刻,常常不觉流失了。但幸运的是,他写下了《房客》。而《房客》就像是一个乞灵之物。尽管在日常里神光黯灭,但是通过某种仪式,比如写作,我们一样可以召回香气;开第三只眼,看透命运。在我看来,《房客》在飞廉的诗作里是奇异的,几乎浸透了密咒的神秘和甜蜜。请看《房客》前半部分:
三楼的六个房间住着六家房客
像小小厨房的六副炊具,彼此
无话可说。经纬的微小偏差
引发了六只钟表的巨大时差:
禁欲的夫妻,每天陪高大的儿子
早起;建德来的姐妹总是傍晚
归来,无声无息,两只黑色的
小耗子;独居的女子则深夜
外出,脚步声如此虚空……
阅遍飞廉的所有诗作,上述对当下现实生活的描述,如惊鸿一瞥。在这一刻,飞廉确实接近了自我的神。因为他在诗歌里所把握的,所描述的现实正是按照飞廉式的比例所调配出来。这个神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站在某个高处,赋予生活一种结构。而某个高处可能亦正是某个房客之眼。在世界之中,又自外于世界。这样的神,集神性与凡性于一身,时时面临着两种力量的交锋。一种是超越,一种是尘土生活的挣扎。而偶然的一次超越又和肉身长时间的沉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拷问越来越来越焦灼,当我们的诗人还没有准备好用诗歌回答一切问题,(诗歌可以回答一切问题吗?)或者说中国诗歌的传统一再提醒我们夜色温柔,飞廉用两个选择问句暂平波澜:
是光线改变了面孔
还是房客们不停调换着面具?
被忽视的检测仪器,暗自记下了
一些可信赖的东西:帘子的蓝
砖的瓷,蚊子的花翅膀
还有所有房客的命运
尽管这两个问句暗藏玄机,却实现了平滑的过渡。诗人委婉地否定了不可信赖之物,比如面具,比如和不同面具相配的言行。在这里,“可信赖”是一个复杂的表达。我们可以看到飞廉在写出《发现》一诗后平稳而愉悦地滑翔。(同样在散文《发现》里,飞廉曾说《发现》那首诗引出了他大批诗歌的诞生。)《发现》一诗描述了一个疲倦的“诗人”结束了一天灰色的日常工作,无意中的一瞥,发现了生活中的美:各色的窗,甚至它们的亮暗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排列。两诗相比较,我们似乎也“发现”了点什么可供玩味。在诗人眼里,“可信赖”的是美,蓝帘子,瓷砖,花翅膀,各色的窗子,远比万变的面具更美,也远比烦冗的日常更斑斓。而飞廉在滑尽万顷镜面后,也终于白翅一振,荡尽迷雾。仅仅发现“美”是不够的,欲说还休的“神秘”在《房客》里也终于揭下面纱,露出命运的二十一面体。这是冲天一唳的飞跃。命运叠加在美的底色上,不仅有色可餐,还有辛酸可叹。请再来观照“可信赖”这三个字:面具时时换,房客年年换,而帘子瓷砖却岁岁同。房客们私生活各异,但却是殊途同归。命运是可以信赖的,等于“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委婉语。
我们再回味多年前写出《房客》的下午:诗人飞廉想以豪情来呼应古代的伟大,而时钟走得分外疲倦,时间慢得像被切出了无限多的小格。在近似静止里,笔催动飞廉写下了《房客》。这个下午,飞廉确切地拥抱了一下都市的现实,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它。但这只是如触电般的缩手。因为命运带着令人敬畏的闪电,通过《房客》,把未来搬到了飞廉的眼前。他是现实中的房客。来自于中原的飞廉,暂时寄居在凤凰山上。他带着淳朴和北方的豪情,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融入都市。都市的办公室“政治”或光怪陆离的生活于他,永远是绝缘的。像一个纯粹的房客,悬浮,游离。也正如《房客》一诗结尾自道:
远处,更远处,不变的
是故乡空荡荡的卧室
是丰收的田野,密不透风的蛙声
这就是他所有的美丽和哀愁,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都市”在他诗里如此之少。因为始终有一个故乡在召唤,而“都市”倒像是一个缺席的现实。如飞廉在散文《发现》里写道:回归的渴望,在都市里找回乡村、重建昔日美好家园的决心。我带着几分怀疑,引用了他的话。我深深知道,在现实中问题多多困难重重的事情,在写作的纯粹“现实”里会降低难度。因为这个“现实”考验的是作者的提纯能力。而仅仅凭着这一首诗,飞廉就完成了所谓外在现实和梦想的倒换对置。他生存的“都市”更像是虚幻之物,对应于一些具体的实在,比如乡村良辰,故乡黄花。这个下午是神奇的,因为飞廉被某种必然引领到物和镜像之间。他转向镜像,发觉这样的观看最舒服,从此再也没回过头。这个下午,他写出了《房客》,完成了自我的圈地运动,并立上自己的界碑,从此边界不可逾越。
命运无意中露出金色的镶边,亮得晃眼。飞廉的现实和写作重叠在一起,他是一个统一的人。为了养家糊口,他奔波于世俗生活。而当他疲倦地回到租房,他就是一个疯狂的房客,耽于纯粹的想象。也正如前文所述,“乡情”和“故乡”是一杯安慰异乡客的温酒。飞廉的知交及诗人余西曾说过,“乡情诗歌”是飞廉诗歌中最优秀的部分。在组诗《童年纪事》《我的父亲母亲》里,浸淫古典诗歌多年的飞廉,感慨和深爱都表现得十分蕴藉,情深而绵长,还夹杂雨后初晴泥土的芬芳,更像是春日午后的黄酒,后劲排浪而至。如果说房客飞廉在想象的自我王国里,低头看到的是故乡的泥土,抬头则是历史的天空。只是这历史被深深地打上了飞廉的印戳。在《武陵春》《山顶上的马》,组诗《冠先》里,飞廉诗歌中的历史常会被他改写成神话史,甚至是野史。他津津乐道于战乱里的隐者:“钓鱼,钓山,钓星星”的冠先;当 “人们热衷于打仗”,“一直在市井之中卖箭缴”的缴父。而历史上王朝的更迭,那“只是夕阳下,一场繁华的游戏”或者“想起深埋在大树下的南宋王朝/想起我和我寄居的老房子/不过是这坟墓上的一粒黄土”。和他所热爱的咏史专家杜牧一样——正统历史的此起彼伏,无一例外地走向消失和虚无,毫无意义。而在《武陵春》这样情感达至沸点的代表作里,飞廉自然而然地以一片迷濛之景来收结。迷濛之景或许可达空灵之意,可也会因失焦引起喟叹和茫然所失。历史的虚无,此时和个人在命运里的漂泊暗合。而我恰恰认为,这些由情感专注过后呈现出虚脱的诗作,也是飞廉诗歌中迷人的部分。
就像飞廉无法摆脱“房客”身份在现实和写作中的双重命运,他也时时在抵御着虚无的屡屡犯境。友情是他诗歌里的一大主题,友情就是他的烈酒。我们诗友相会聚餐,初始飞廉每每如君子,惜言如金,一浅笑,一投足,清逸俊秀,涵然有致。待及酒过三巡,则豪气纵横,频频劝酒,屡屡尽杯。“你兴了吴,我灭了楚”,不在话下。“小杯抛了,我换上大杯 /再喝一杯,荷花处处开了/再喝一杯,整个西湖都是我的了”。他给朋友写赠诗,描绘朋党群像。他总是善于发现每个朋友的闪光点。友情赋予了他真实的存在。正如在寄赠友情的诗篇里,飞廉是豪情的,自信的,可以击退一切无常。
但也正如所有深谙写作黑暗的写作者,诗歌的写作不过是一种有中生无的障眼术。所谓写作抵抗虚无,不过是以另一场虚无来涂抹人生的虚无。而结果就如西西弗一样,一篇诗歌叠加另一篇诗歌,以数量的累积来逼近零的本质。最终是 “写”这个纯粹的动作来收割意义。这不仅是“房客”飞廉的命运,也是我们所有写作者的命运。因为“远处,更远处,不变的”是笔尖落向纸张的沙沙声。 _________________ 陆维 - 纵然语言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立身处世仿佛各有其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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