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9首新年诗篇

[大江]

　　安东·契诃夫的早晨
　　
　　房间像是有谁来过了
　　晨雾白茫茫，一本严肃的书
　　弄堂口溜出一名小男孩，年代不详
　　在他玩耍的年龄，遭遇了
　　城里颓圮了的图书馆
　　
　　有谁留下了思索
　　留下了童年的惊奇
　　我房子里仿佛没有时钟
　　只有幼年时阅读
　　一名俄国作家的往事
　　
　　我头顶上是
　　十二月寒风的呼号
　　他不再耐读，不再愁闷
　　他只身去往白雪皑皑的海边
　　他于翌日到达遥远东方的苦役营
　　
　　2010
　　
　　新凉州词
　　
　　他们在风声峭寒中留下无名的事迹
　　他们是雪地上的酒徒
　　酒醒后造反，化缘、出家、拍曲
　　一名刺客混迹人群
　　隐居炼丹，吃药
　　与神鬼对话
　　泼墨
　　一部中国史乃是一部人类佯狂史
　　没有女人。尽是程咬金
　　七步成诗的钟馗，口衔桃木宝剑
　　不是男人了但一定跻身大丈夫行列
　　一定会出海，下跪，听海浪宣读
　　皇帝的圣旨
　　晚年一定披头散发
　　腰上系一根草绳，变成1967年的熊十力
　　黄河流着男人的泪
　　蜿蜒于落日的方向
　　落日正赴京城赶考，北方的旷野
　　让人心醉神迷。黑夜之后的仕途
　　一道永恒的考题
　　这才有了《桃花扇》、《杜十娘》
　　有了“谁家玉笛暗飞声”
　　有了江南丝竹，十番锣鼓
　　安西鼓乐，骥中吹歌……
　　我不知道这一行诗该怎样辛酸
　　有了张大千的《倩女幽魂》
　　让年轻的女孩多了些怅然，多了现代感
　　雨，我国最早的拨弦乐器
　　也有了唐代张籍的《凉州词》
　　
　　2010
　　
　　过独山湖
　　
　　一阵小雨洒落林间
　　许多青苔舔食水泡
　　睡莲白色的裙张开
　　试图抓住树林寂静的涟漪
　　这一场雨
　　这一年九月，都像是自然
　　结出的瞬间的果实
　　无名而神秘
　　藉着这阵小雨，我们尝了尝旅行的味道
　　
　　2009
　　
　　早春
　　
　　我发现我的影子在地上
　　我舀水洗脸
　　我大口、大声呼吸，然后
　　回到寂静里
　　
　　2010
　　
　　冬夜
　　
　　我坐在公交车上
　　想到边上座位上没有你
　　想到天色已晚
　　灯光漫过前额
　　我已是世上孤伶伶一个
　　直至这趟车的终点
　　
　　我听着车厢前面报站名
　　想路的前方
　　没有我俩的家
　　外面寒冷的冬夜
　　我身上一阵阵出汗
　　……
　　
　　2010
　　
　　回乡偶书
　　
　　这种江淮平原上的夜
　　这种旅行轻掠过星星的树梢
　　村庄在越来越辽远的河滩，在水面颤栗
　　一盏荒凉的灯火
　　响彻新生儿的啼号。一切属于童年的我
　　属于我出生那一刻
　　世界的荒凉
　　而今我到这荒凉里来旅行
　　置身于冬天芦荻瑟瑟的恩情
　　恍惚感到：夜色中，我离母亲不远了
　　我乘坐的车厢已是她褴褛的白发
　　我要对路上停下的每一站
　　对盘旋在车门边的冷风
　　每一名上下车乘客，喊声：妈妈！
　　
　　2010
　　
　　致一幢大厦
　　
　　你是风景
　　是希望的大制作
　　被印制成图纸的造化
　　是宇宙的全景效果图
　　为了你多少人背井离乡，眼瞅
　　一个个表面锈蚀的打桩机被运上火车
　　你是风景，是风景中一声汽笛腾空而起
　　平地升起的精灵三维动漫
　　你使途远的苦修，中世纪经院哲学
　　从此化为立体的齑粉
　　是人类星空的主楼副楼
　　电石粉运上蓝天
　　城市如同蜿蜒的沙丘小河
　　只一阵风，就把古老往昔吹空
　　噢！同时吹空的还有建筑工人的盔帽
　　建筑商漏接后滴水的内心
　　你是十八或十九世纪的火车开到了天上
　　是大地这截车厢被废弃的一节
　　漏水，还漏电
　　一幢物体漏电会冒出一阵烟
　　你是那半夜“滋滋”响的漏电的烟
　　由于你的高度，星空
　　江河黯然失色
　　你像一张巨型刷卡机从未被使用
　　电影的侏罗纪
　　广告商的情色
　　你同时是中国和非洲
　　银幕上狮子被歼灭在丛林后的《远离非洲》
　　你轰然而至的风暴肉眼几乎看不见
　　那么多古老的品质血本无还
　　我描写你仿佛在描写正午时分
　　我抒发你犹如抒发一名中暑的股票经纪商
　　你为数字超过两千万的人口哭泣，购买保险
　　一次性兑付印花税
　　为了再现你，摄影师哭泣，必须妓女般脱光
　　克服高空眩晕越过天体的防护网
　　异乡人，来吧！
　　失眠煎熬症的视网膜，你来吧！
　　真实的画面通过电子邮箱被传阅
　　你替以往人类按了删除键
　　多少人及时爱上了美术
　　能够婀娜多姿去布置火灾的橱窗
　　多少人跳进浴池。发出
　　碎石混凝土的搅拌声
　　这楼盘从前有两百万头大象
　　全部化作一个覆灭了的帝国化作装修用的铆钉、水泥钢钉
　　而居民走路发出地暖用的电钻声音
　　这方土地
　　以前的主人是《山海经》
　　噢！我依靠银行贷款镇定自若望见你
　　你白昼的美
　　你新时代的停机坪
　　你表层如同过江之鲫的银色
　　从此人类的智慧经过电子扫描
　　从此宇宙的经纬被人打包寄走
　　无人确知我的下落
　　我妻儿子女的下落
　　我的父亲母亲，外祖父、妈妈的妈妈下落
　　……
　　多么雄伟的变革运用了如此便捷的升降电梯
　　连一轮朝阳也不忍看工地倾斜的河滩
　　那上面的广告牌
　　太阳像酒店大堂的经理
　　体面而幽暗发出职业年薪式的微笑
　　顶层宛如裁剪得体的袖口露出一截白色
　　而脚手架上，工人们
　　仿佛在现场拆卸炸弹
　　烈日当空，城市混凝土的情欲“滋滋”响
　　报纸的娱乐版正在印刷一段话：
　　“创业板A公司今起招股”
　　或者，本·拉登致信奥巴马：
　　“如果存在用语言向你传递信息的可能
　　我们原本不会用飞机。”
　　
　　2010
　　
　　献给二战时期中国远征军
　　
　　这些名字全都刻在石碑上
　　长满青苔的笔划
　　全都年轻、骄横
　　不可思议那大雨中的脸。头戴盔帽
　　帽沿覆挂树叶藤曼
　　携戴步枪的准星穿越丛林生死线
　　雨中，遭遇敌军时面孔
　　无法想像的书生气
　　闪电般俊俏、白皙
　　他们早餐吃一只禽鸟蛋
　　他们的作战线路图丢弃在湄公河两岸
　　天快亮时
　　在死亡中沉着行进
　　至今那片名为“野人山”的原始森林还在
　　参天大树，乱哄哄的旅游景区
　　山间石缝游走的蜥蜴
　　铭记他们当年的血迹
　　他们用于替机枪降温的愤怒的尿液
　　噢野兽的名字！
　　噢食人蚁的身子！
　　一枝射出的箭
　　身上锈蚀的汗味！
　　
　　2010
　　
　　加沙街头
　　（读高磊摄影兼赠海波）
　　
　　他们用一堵墙哭泣
　　手上写着四个字：走开！走开！
　　有时变成另外八个字
　　肩膀和悬崖一样
　　空旷无人
　　濒临狂涛迸溅的大海
　　户外折叠桌上放一纸杯咖啡
　　但无人去喝
　　似乎，整个巴勒斯坦已没有面孔
　　只有低头祈祷的后背
　　像出自上帝之手，裁剪得体的啜泣
　　粗脖子
　　黑礼帽。远处瞄准的枪管投下一道阴影的准星
　　整个耶路撒冷旧城，没有轻呷一口
　　夏日冰镇葡萄酒的嘴唇
　　凡属于和平人体的一切都撕裂了
　　被10米高的隔离墙
　　被夹在腿缝中的小孩的脸
　　被那上面西里尔文字的铁丝网
　　血渍斑斑洞穿了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