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骏诗选

[朱松壑]

吴晨骏（1966-），“他们”诗群代表诗人之一，现居南京。著有诗集《棉花小球》，短篇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诗作入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年选》、《中国最佳诗歌》等诗歌选本。曾获2000年度山花小说奖。



亲生的女儿

听他说起亲生的女儿
当大水从屋前流过
我吊着门框引体向上
听他说起遥远的地方

亲生的女儿像太阳
但他注视东方
他说起亲生的女儿
这是他手里抓着一棵带水的稻穗


回到纸上

这是空白，他去了其它地方
天气冷下来，天空和去年一样
空白的纸，原来也就没有东西
可以写一些字，随便什么
他去的地方我没去过
天气冷得恰好让我想到他
一个朋友而不是敌人
当初空白的纸可以任意折叠
无所谓，远方的他可能
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我觉得人多拥挤，字也很密
天空蓝得让人变轻
我看我幼稚不成熟
空白的纸上不应该有字
停止吧，天空下我看到什么
树叶和我没去过的地方
朋友，和他的朋友
他们一溜边靠着墙壁
纸也一样，那么多堆在
破旧的办公桌上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孩子们生日快乐
祝父母们生日快乐
祝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
祝仍在战火中逃难的人们
祝远处谋生的
经常见面的
祝像田鼠一样生活在地下的
人们，祝天上的雁儿
河里的鲫鱼，寒风中独自哀愁的灵魂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冬天缩在床上的诗

我看到
太阳落山
我的心
在最后一片红光里
漂浮，就像
本来我不喜欢
现在我已适应的两只烟囱
上面的轻烟

这个时候
我意识到我
正站在汽车里
从沾满灰尘的窗玻璃
这一边
目视我的目的地——
烟囱附近的工厂
那里有一些
我每天与之打交道的面孔
事隔一年的今天
我觉得他们像我从路边
捡起的一本杂志上的
铅字


锄草机

我逐渐体会到悲哀
像一串梨子皮
仔细地削好放在桌面
阳光给青草另一个姿势
像蜜蜂在花上飞舞
远离朋友如果也算生活
这就是发生奇迹的冬天
一只狗在角落里苦思冥想
一辆汽车
与昔日的情人共享荣耀
而废弃多年的锄草机
正在草地上爬动


鸵鸟

又一次来到水边，胡思乱想
树影里的宫殿若隐若现
一些鸵鸟在屋外乱叫
我把它们赶向沙漠


手上将握着一根叉子

女人的姿势
从汽车中闪过
还有明亮的洋娃娃
站着的铁罐
圣诞音乐
街上飘着的雪花
摇晃铃铛的小狗
大门还没有关紧
灯光在房子里
手上将握着一根叉子


熟悉的地方

我再次来到熟悉的地方
陌生的感觉伴着夜晚降临
为失去的时光
我不断发出悲鸣
我随身携带盛放胶片的盒子
到乡村给孩子们放几场电影
我愉快地经过
对我一无所知的人们
早晨我在阳台上洒水浇花
我写作消遣
为穷人治病
我永远富足和健康


乡村纪事

傍晚我与成年的鸡散步
屋前的柳树在秋天倒下
别的树也一样
大雪天开过来一辆马车
一批流浪汉在雪地上唱歌

我接受家庭赠与的光荣
邀请乡邻们在老屋相聚
妇女一旁编织着毛衣
收获季节刚刚过去
以后的日子人们用来跳舞玩耍


旅行

一些真正的人
仰起头喝水
他们砍断杉树
果子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们身上长出暗疮
河床下的水流
受一只白净的手牵引
放牛的孩子也要回家

我是一个外地人
我变得强壮
就是靠吃肉
长期的旅行和剧烈的阳光
会使我的皮肤
变黑然后变红


魔鬼和神

在去村庄的路上
我觉得魔鬼比神更好
来到村里
我遇到一位凶恶的魔鬼
挡住去路
它又高又大又粗笨
令我怀疑这是一只草堆
一个农夫举着一根铁杈
魔鬼沿矮树顶部爬行
它蹲在芦苇穗子上面
消失直到第二次出现


谁在为我的笛子抱怨

谁在为我的笛子抱怨
这个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奇怪的黄色只为了招徕蝴蝶
采蜜的乐趣在夜色中

在我的城市蚂蚁繁多
工厂大门打开以后
深深的井中没有回音
花粉飘落或者树叶正在下降
地面仍然缺少潮湿的迹象


车站

人们从车站下面的地道
钻到车站上面
奔向不同的车厢
查票上车
脸上都很潮湿
想把傍晚的气氛
打扮得更加悲切
此时天气同往常一样
好像有些重大的事件
发生在车站
先推出片名
然后是演员表
最后是导演先生
大家卖力地干好本份
心情比其它任何时候沉重
主角走了
配角演得非常出色
车站到处聚集着流窜的人
他们使车站忙忙碌碌
同一个剧情上演无数次
车站就像他们的家
明天熟悉的面孔将重新见到
车站使少女变成情人
歌星变成一流红歌星
这部片子可以问鼎奥斯卡
麦当娜和迈克尔·杰克逊
在车站狂饮啤酒泡沫
火车开出了画面
一切到此为止
大家都喘了喘气


我的生活

我躺在床上，猫给我喂饭
它从桌面跳上房顶
有次它一口气生下了五只小猫
毛茸茸的很可爱
像我这个懒虫大部分时间
就躺在床上
窗户上格子亮了又暗了
一天对我来说仓促得就像
一根针
偶尔我想到外面
有花，有草有树木，还有行人
外面的大路
阳光灿烂
医生
告诫我不可以吹风
实话说我也不知自已
得了什么病
来访的人
（我努力思索他是
怎样一个人）
看到我无药可救
扬起马鞭走了
一天经常是如此
我爬到窗边
看那个从岔路
出来的女孩
我把这种举动当成乐事
下雨的日子我静静地

听雨落下的声音
就像拳头打在胸脯上
一个朋友在任何我想不到
的时刻，到我床前
慢慢地掏出一根木头
用小刀削尖
再削平它
当我入睡后
不知他去了哪里

1992．5


面向

我安全地活在
这个乡村，画画
让我愉快

堂兄在大城市
这附近还有个医生
我得以维持生命
画他们——
普通的男人

在我停笔的时候
我面向窗外的树林

1991．6．10


不知名的东西

从不同的角度
看到的总是这些
不知名的东西
它们掉在路边
它们毫无变化
但它们变化着周围的环境

它们变化着我们的心情
当我们冲到这里
总要停足
当我们还没有冲到这里
总要预算着与它们的距离

为了这些不知名的东西
我们面面相觑
犹疑不定
摸不清它们的底细
到底我们离不开它们
还是它们过分坚强
使我们暂时迷失方向
或者永远找不到任何一个方向

1991．4．3


站在或俯在树冠上

站在或俯在树冠上
向下描述一棵梧桐的生长
只是在宽大的叶子反面
抹上各种花样的图案

薄得只有头发那样细的锯条
切下树皮的几百分之一
细心地研究细胞的组成
看看它几万年来的历史

在乡下的小学里爬上
斜长在校园里的梧桐树干
几个小子光着屁股
幸运儿在枝桠上哇哇地喊叫


我佛

寒冷遍布世界，我佛慈悲
带给我们寒冷
树叶儿早就掉光，我佛慈悲
树在风雨中瑟缩
街道空空荡荡，我佛慈悲
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鸟儿也不叫，不叫，我佛慈悲
露珠儿结成了冰
电影院的片子真烂，我佛慈悲
真烂，真烂，真烂
节日啊，我佛慈悲
哪里是什么节日
小便发黄，我佛慈悲
大便已好几天没拉啦

　　　　　2001.1.26.


炸弹

向窗外扔出
我手中唯一的炸弹

火光照亮盒子
照亮我身边的一切

前世和今生
书和散落的稿纸

　　　　　2001.1.28.


我没吵

我没吵，天哪，我真的没吵
我只不过路过乌衣巷
登上了朱雀桥
迤逦走向家的方向

　　　　　2001.1.28.


飞

两只鸽子
在红屋顶的房子上飞

曾经有十只鸽子
在红屋顶的房子上

飞，八只鸽子
在昨夜被毒死

老头说
他要杀死下毒人的全家

我的脸
在窗户后面阴沉着

两只鸽子
在红屋顶上降落

八只鸽子
被老头拎在手上

他说
他要杀死、杀死

下毒人的全家
我真想冲出窗户

飞──
和那两只鸽子一道

　　　　　2001.3.21.


花和小人

我看过一本连环画
讲述的是居住在花里的小人

白天，花瓣张开
小人们从花里跳到地上

天黑了，小人们又像蜜蜂一样
飞回花里

然后她们睡觉
做着关于地上的梦

　　　　　2001.4.12.


香

我闻到一股奇怪的香
在我盛饭的时候

它是我衬衫上的香？
那不可能，我衬衫上怎么会有香

或者是米饭飘出的香？
我闻闻碗，闻闻白白的米饭

是有点香
我放下心，开始吃饭

吃完饭，我的房子里还是有香
我收走桌面的碗筷

房子里还是有香
我用卷筒纸擦去嘴上的油渍

还是香
我打开窗户，想给房子换一换气

可是窗外，全都是香

　　　　　2001.5.2.


梦回母校

去年的一天
我梦见我回大学补习
我未完成的学业
昨夜，我又梦见
我回到我遥远的高中的
一个礼拜五下午
我梦见我
和我的班长并肩
走向教室
我忘了他的名字
我梦见一个女同学躺在
教室里的床上
我将她的手
按在我的裆部
这时，女班主任出现
隐隐地，我有点怕她
后来我梦见
一块手帕
上面印有一座亮着红灯的湖亭
我知道那是校园边湖里的亭子
我将手帕盖在肚子上
一种温馨的感觉
使我甜美得流泪
我醒来
发现我要流泪
便写了这首诗
一方面纪念我的梦
一方面纪念我梦中的校园
一方面纪念我早已忘记名字了的同学
还纪念我的那些
学习的日子
我想
我要用“梦回母校”这个题目
我想，梦回母校
也就是梦回唐朝
我想“梦回唐朝”
是一首多么无聊的歌
我醒来
闻到大衣橱的
樟脑气味
那很像我
梦中的学校
所散发的气味

　　　　　2001.5.3.


袜子在福建

袜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当然他真名不叫袜子
他叫郑国庆
袜子也叫破袜子
在尚书屋叫破袜子
在他朋友们的口中
他叫袜子
袜子的袜子是什么颜色？
袜子的袜子是什么料子？
袜子
很遥远，在福建，在
福建

　　　　　2002.5.17.


粲然

海的颗粒
是咸的
海的浪
是白的
海的女儿
是粲然

粲然
从海里
走到岸上
像一条双腿修长的
美人鱼

　　　　　2002.5.17.


错误

我被
水晶
错误地
击中

在一个
错误的
时刻

　　　　　2002.8.23.


老家

我和孩子奔跑
在公路上

我在孩子眼中
看到我的老家

我穿过豆田
搀着孩子的手

一条土埂
我们一起跨过去

我回到老家
老家的院子

我躺在老家
黑暗的床上

我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我终于回到
黑暗的老家

　　　　　2002.9.15.


镇子上的房子

我来描述一下
镇子上的一处房子
这房子靠近高速公路
在镇子的边上
房子带有一所院子
后面是一小块菜田
前面是一条小河
房子里面住着我的母亲

我每年都去这房子里
看我的母亲
我站在院子里
看房子的顶上
灰色的瓦片
我奇怪这些小小的瓦片
竟能挡住雨

夜晚，我走出院子
在小河边撒尿
电线杆上的路灯
照得房子发红
空气异常地清新

白天，我去房子后面的菜田
那里有一个公厕
我蹲在公厕里大便
苍蝇乱飞
它们都是镇子上的苍蝇

如果我在镇子上
如果我在房子里
如果我白天不看电视
那我就无事可干了
我本想读些书
可房子里没有一本
比《且介亭杂文》更好的书
──不是《且介亭杂文》好
而是别的书不好

我整日手捧
《且介亭杂文》
在房子里转悠
我母亲在院子里择菜
阳光安静地、毒辣地
洒入井一样的院子

在镇子上的房子里
我想与所有的城里人
成为朋友
因为在镇子上
我没有一个朋友
可此刻我在城里
描述那个镇子、那处房子
却只想一个人呆着

　　　　　2002.9.19.


堂妹

我和我的堂妹
早已失去联系
只有一本《红楼梦》
是我借给她，她又还给我的

有一次我们去海宁
在树林里穿行
看到一个墓穴
堂妹说，徐志摩埋在这里

　　　　　2002.9.27.


河

我堂妹指了指
漂满白沫的河面

她刚才告诉我
这是她母亲淹死的河

我仿佛看见
一条船驶在河中央

船上站满那些
还未死去的身影

其中一个便是她的母亲
我的姑姑

这条船载着一船快死的人
驶向河对岸

在雾的掩护下
晃了晃就沉入河底

我从没见过我的姑姑
我只能从堂妹想象我的姑姑

　　　　　2002.9.27.


西湖

我曾去西湖玩过两次
前一次与堂妹
在阴雨的天气
绕西湖走了一圈
衬衫全被雨水淋湿
今年，我与一群年轻人
再去西湖
在下午
我们走上白堤
四面八方的湖光
让我昏昏欲睡

　　　　　2002.9.30.


一张纸条

任辉去我单位
我单位在珠江路旁边
任辉去我单位
我刚好不在
那次，任辉去
我单位
我不在
任辉留了一张纸条
任辉去我单位
没有碰到我
他留了一张
纸条，就走了
我单位在珠江路旁边
任辉去
我不在
他就走了
留了一张纸条：
我来了，
你不在，
任辉。

　　　　　2002.10.2.


勾引

我想勾引一个女人
我注意她很久了
却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庙里挤满了我的亲戚

我没有机会向她表白我的爱慕
因为她站在我亲戚们中间
天黑了，起风了
亲戚们相继走向庙外

女人在门槛处停下脚步
我一把把她拉向田野
田野在庙的后面
我和女人默默站在一起

我的肩挨着她的肩
我听到她心的跳动
在茫茫的黑夜里
田野就像一张黑色的毯子

　　　　　20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