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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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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12-29 周三, 上午4:08 标题: 王家新 多多诗歌朗诵会致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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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诗人们,大家下午好!
首先,我谨代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国际写作中心感谢大家的光临,感谢学校领导马俊杰教授、杨慧林教授的光临,感谢文学院院长孙郁教授的光临,感谢大家在这样一个时代对诗歌的热爱和支持!
同学们,今天,我们有幸迎来了我校首位驻校诗人、我们所尊敬和热爱的诗人多多,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诗人到来。
现在,请文学院院长孙郁教授向多多先生颁发驻校诗人聘书。大家欢迎!
同学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多多诗歌朗诵会。我想借此机会表达多年来我所怀有的热爱和感激。多年来,多多这个名字对我和我同时代的许多诗人都非同寻常。多年前,当我刚刚走上文学道路、第一次读到多多《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时,我便受到一种强烈的、异样的触动。为什么人民不是从土地上站起而是“从干酪上站起”呢,我一时还不怎么明白,我只是感到,正是在这样的诗句中,我们的命运发生了!
后来,我读到更多,我们被卷入了作为一个诗人共同的命运之中,从“北方闲置的田野有一张犁让我疼痛”,到“北欧读书的漆黑的白昼/巨冰打扫茫茫大海”,诗人不断给我们带来惊异和激动,而那是一种血液被搅动的激动。从早年的青春叛逆,到对盲目、黑暗命运的深度挖掘,到后来对家园神话的语言铸造,这是一位不断为我们打开存在的维度的诗人,也是一位不断以其语言的力量撞击我们、甚至埋葬我们的诗人。同学们,那些伟大诗人的诗篇,都是直指人心的。它们像“一个飞翔的家”一样在找我们。它们让人疼痛,颤栗,流泪。它们让我们长夜难眠。多多的诗歌对我来说正如此。他诗歌中的那种力量,超出了一切的言语。
同学们,诗人们,我们知道中国新诗走过的道路是多么曲折和艰难。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出来宣告诗歌的死亡。是这样吗?多年来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位诗人,以其对死亡的挑战,以其对一切虚荣的拒绝,以其令人惊异的创造,和其他诗人一起,在这片曾产生李白、杜甫的土地上,使诗歌重新获得了它的光辉和尊严。有了这样的诗人,我们可以面对那无边的荒凉了。
同学们,最后我要说的是,这是一位以生命为诗、以诗为生命的诗人。他献身于诗,无所保留。多年前,当我们还处在文革后期那个蒙昧的时代,他走在了我们前头;今天,他依然走在我们前头,“至多深,露出土地表面?至多久,短,以度那长?至多黑,船的犹豫被照亮?至多高,抵达无声?”他的语言之弓,依然是那么残忍,那么饱满。
好,我想我已说得够多了。我们需要的只是聆听。现在,就请我们的诗人用他自己的嗓音,来承担他那黄金般的诗歌。大家欢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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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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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12-29 周三, 上午4:13 标题: “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多多诗歌读诗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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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0年11月8日 ;地点: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教学二楼2419
主持人:王家新
记录整理:朱思婧、童晶晶
王家新:同学们,下午好!今天我们举办多多诗歌读诗会。首先我们欢迎诗人多多的到来(鼓掌)。另外我也介绍一下特邀的诗人和诗评家:诗人西渡,民大教授敬文东老师,首都师大教授张桃洲老师,民大老师、诗歌批评家冷霜博士,我们人大的老师夏可君博士,诗歌批评家陈均博士,北大中文系在读博士、青年诗人王东东,还有前来旁听的民大在读博士生张光昕,从美国回来的诗人五月。
这次读诗会主是读解多多的诗歌并探讨与多多诗歌创作相关的问题。请特邀的诗人、诗评家和同学们先谈,多多老师晚一点也将和大家交流,他想先听听。
记得在一次访谈中,多多这样讲过一段话:“诗人一定要有一种迷狂,就是强烈的自转,就像一个球,你自转一放慢,外界就进入,纳入公转,然后就绕着商业走,绕着什么走,就走了。自转,我抵抗你们。”我想多多的创作本身一直体现着这种“拒绝的美学”,不仅是拒绝权力、市场、世俗的虚荣,甚至也拒绝交流,对“交流的虚假性”——这是阿多诺的一个说法——也早就看透了。所以他也拒绝“作品研讨会”这样通行的做法,说在一起读读诗可以。那我们就在一起读诗吧。《依旧是》一诗的开头是:“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那我们看看能否通过我们的读解,跟诗人一起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首先,请诗人西渡来谈。
西渡:我读多多的诗,就是从我手中这本《新诗潮诗集》开始的。北大五四文学社 1985年编印的。我就是当年上的大学。我在中学的时候接触过一点朦胧诗,顾城、舒婷啊。这本书第一次集中地发表了多多的诗,当时给我很大的震撼。读顾城、舒婷的诗,你可能觉得亲切,但是读多多的诗,你感到震撼。你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在多多的诗里出现了,新诗里面一个新的向度出现了。这种向度可以说是语言的超现实性,或者说是语言的幻象,也可以说是语言的创造性吧。以前古典诗歌也好,新诗也好,都是用语言去表现一个东西或者描写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经验里有的。多多的诗歌则是用语言来创造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我们以往的经验中没有的。新诗以前没有人这么写。
从某个角度说,多多是一个诗人的诗人。多多的诗在很长的时段内,对一般读者是关闭的,像刚才家新所说的“拒绝交流”。但是多多震住了、吸引了很多诗人。在多多之后,无论一个诗人是否认同多多这样的方向,都会受到多多的影响,因为新诗创造的这个场不一样了,多多已经用他的诗改变了它。比如说海子是和多多很不一样的诗人,但是我觉得海子一些东西其实也受了多多的影响。这本书里头,多多有一首诗叫做《喂,听我说》,这样写两辆电车相遇:“要是两辆电车相遇了/正像两匹驴子见了面/互相碰碰鼻子/先碰的/准是我”。这就是诗的创造。海子有首诗叫做《给B的生日》,里面写道:“秋天来到,一切难忘/好像两只羊羔在途中相遇/在运送太阳的途中相遇/碰碰鼻子和嘴”。一对恋人,像两只羊相遇,碰碰鼻子和嘴唇,这是海子式的童真的爱情。海子在写这个诗的时候,不一定会想到多多的诗,要是他能记起,可能就不敢这么写了,但它的影响自己呈现出来了。这是因为多多使语言的这种创造有了可能。我刚才重读多多这首诗,发现我有两句诗也受了多多这首诗的影响。多多这首“喂”里还有两句诗:“两只麦管四只眼睛/对着瞧我瞧/准是你先笑”。“瞧我瞧”可能是印错了,可能应该是“瞧呵瞧”(多多:印错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有两句诗:“太阳对着树林瞧呵瞧,/瞧出了它的女儿身。”我写这两句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多的诗,但是“瞧啊瞧”这种语调、句式,可能就潜移默化地储存在我的记忆里。多多一首诗就让两个诗人成了模仿者,可见多多对当代诗歌的影响。
我们经常拿多多和北岛作比较,刚才家新引了多多的话,关于自转和公转。多多是一个“自转”的诗人,但是北岛某种程度上就有很多公转的成分。多多一直是在自己的方向上挺进,从70年代到现在,他都是孤身挺进。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比多多走得更远。谢谢。
敬文东:我自己在中学的时候比较喜欢北岛,然后就是到了大学开始读多多的诗,读到最早的一首是《致太阳》,后来发现这首诗是1973年写的。“太阳”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意象,多多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好这个意象已经被固定化了,只能是毛主席才能称为太阳,所以太阳在那样一个氛围里是一个符号,只有单一的含义。多多的诗有背叛它的意思,比如说:给我们家庭、给我们时间,第二段让我们劳动,最后一句说你创造,从东方升起,“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突然之间转到自由上来,而且和钱联系在一起,所以他这个对太阳的理解不仅仅是赞美它给了我们光明之类的东西,这是很容易想到的,而且与艾青对太阳的赞美也很不一样了,这是诗人出人意料的地方。多多在73年就写出这首诗确实让我感到惊诧,那时候多大爷也就20多岁。我读了之后非常感慨。就说这么多。
张桃洲:我觉得在今天读多多的诗,需要重返一种历史的维度。所谓历史的维度,主要是指多多诗歌不管是早期的还是晚近的,都给人一个十分突出的印象,即它们背后各自的历史情结。不过,不应简单地看待多多诗歌里面的历史感。这里我谈到的历史维度,其实是就诗歌与历史、时代的关系而言。我想起前些年,家新和荷兰学者柯雷关于多多诗歌的政治性有过论争,建议年轻的朋友们把这两篇文章找来看看。家新不同意柯雷作出的多多诗歌越到后来政治性、中国性越发减弱的论断,认为多多的诗歌写作始终没有离开其中国经验。我是赞同家新的看法的。诗歌的政治性的问题,只是我所说的历史维度的一个方面。不难发现,多多作为一个从特殊历史时期开始写诗的诗人,他的诗歌经验里有着对于他置身其间的历史的特殊敏感,他迄今为止的全部诗歌里面渗透着我们的历史,留有不可抹去的历史的印痕。即便是他去国后离开了中国语境,在诗歌中也没有放弃他的历史经验。
但是,我们又不能把多多诗歌的历史维度,或者它们中存在的历史关切,同一种被人们泛泛谈论的诗歌的现实性或政治性这样的问题,简单地勾连起来。在我看来,倘若说多多的诗歌的确有一种对历史经验的处理或者一种对政治(比如中国性)的觉识,那么这些都是在语言的范围之内实现的。多多是一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诗人。这种语言的力量,其实是诗人反复锤炼“手艺”的结果。在多多的诗歌中,历史或政治的元素经过了变形的或超现实的处理,他的历史关切和历史情怀都被吸附到语言饱满的枝叶中而内化为后者的一部分,历史经验借助于语言的猝然爆发,升腾为一种富有冲击力的语感或语势。我就先说这么多吧。
冷霜:非常高兴有机会和大家一起读多多的诗。因为我个人非常喜欢他的诗,而且在他的诗中受到很多启发。昨天收到家新老师短信,说要读多多的一首诗,我就把他的诗集又找出来,选了这首《居民》。这首诗以前也读过,但这次读却有一些新的体会。我先读一下: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趾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在讲这首诗之前,我先谈一下我对多多诗歌整体的看法。我觉得多多的诗歌,在当代诗坛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维度。我钦佩的一个诗人曾经说过他在刚刚写诗的时候,就决定要走一条弯路。他的意思是说,诗歌最终还是要通向抒情,但在当代中国的情境中,需要练就更综合的能力去达到这种抒情。这也是当代很多诗人所选取的一条道路。而多多的诗则不同,就像黄灿然概括的,他直取核心。他有一种绝大的勇气,一种很决绝的姿态,所以他的写作就好像是在宣布:我就是要走那条最直接的路,就是要直奔我对诗歌的根本认识而去。而且,在这种观念之下, 他依然通过艺术上的精心锤炼,使得他的诗,尽管它的品质始终是抒情诗,却又容纳了很多元素。
这首诗,我这次读的时候,感觉就是多多对于文学和存在之间的关系的一种告白。这首诗里,大家已经注意到了,设置了一个“他们”和“我们”的对位关系。这个“他们”好像显示出一种日常性,喝啤酒,刮胡子,等等,但在这个日常性之下也有让我们感到困惑的地方:“他们”在空间上高于“我们”,是在天空的深处,在时间上,也好像先于“我们”。“他们”和“我们”之间,可以说是一种启示性的关系。到第一节结束的时候,这首诗很关键的两个词,一个是“醒”,一个是“河流”都已经出现了。很多其他的意象都是从这两个词生发出来的。中国古代艺术中有写境和造境之分,多多这首诗可以说是造境。它给我们创造出一个情境。这个情境不像中国古代山水画那样,而更像是现代艺术,是超现实主义的画作,无法在传统的三维空间中去理解。
诗人黄灿然曾对这首诗在声音的表现上做过分析,如诗里的“他们不划,他们不划”这两个短句的重复,从声音上就让我们引起划桨的联想。另外,在关键意象的重复和变化上这首诗的技巧也非常出色,包括“醒来”和“河流”的重复,把这首诗的诗境一点点地推到最深处。如第二节的“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指涉的是“我们”的存在,也让我们联想到很多东西,比如鲁迅的“铁屋子”的比喻,而在后面,变成了“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是“他们”的存在状态,在这样的对比中,这首诗提示我们,“居民”并不是只有俗常的那种含义,它意味着一种更为完满的存在。
实际上,“我们”也希望能够获得这种完整的存在,而这个努力是受到了“他们”的启迪。
“我们等待梦醒时”,这个“梦醒”是和“他们”有关系的。这首诗还有一个重复和变化,我觉得非常精彩,就是“我们等待梦醒时,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到这首诗的结尾,变成了“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我觉得最后这一句,真是太精彩了。我们组成了怎样的河流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这一句诗,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我觉得前一句很幽默;后一句诗点出的是,文学或者诗歌对于这种完整的存在的意义:它是一个奇迹,是能让地球停转的奇迹。只有在“他们划桨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奇迹。如果“他们不划,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换句话说,正是因为那些出色的诗歌,才让我们意识到一种更富人性的生活,一种更加完整的存在。这是我对这首诗的理解。谢谢大家!
陈均:我带来的诗集是多多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昨天我就想到应该选择哪一首诗读,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为了回避到我用方言会读错音的诗,我找了一首《从不做梦》,我就先读这一首(诗略)。
我在读这首的时候,其实我在想,假如我在写这样一首诗的时候或者处理相似的题材的时候会怎么样去写?这个时候我会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现在每代人知识系统或者心理结构的差异,这就带来阅读和写作的问题,其实我想的比较多,以后有机会再讲。
王东东:我想讲的是多多诗歌中的“父亲”形象,多多有两首诗集中处理这个主题,《我读着》和《通往父亲的路》。我这里解读的是《我读着》:“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我读着他的头发/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父亲的形象与“麦地”密不可分,对他的理解要放在中国这个语境中,诗歌开头就提醒我们,这里的“父亲”会开启一个特有的精神空间;“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地离开过马群”,可以认为这是父亲身上所代表的那种血缘的、自然的含义,这种含义却以一种奇幻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正是自然的奇妙之处,因为自然总是作为人类活动的参照存在的,那么就可以说,这里提示了“父亲”所包蕴的自然的空间;还有一个空间就是历史的空间,“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这个句子在诗里比较靠后,而在诗歌的前半部分,我们已能看到富于历史暗示性的描述,而到结尾“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了,这是极有深意的。这个历史空间向自然空间的倾斜,揭示了我们独特的精神存在的方式;往大里一点说,可能多多作为一个中国诗人也只能做到这样,诗歌中的精神空间是通过历史空间和自然空间之间的往复运动造成的。
到这里,多多诗中的三个空间就出来了,一个是自然的,一个是历史的,最后一个可能有点虚幻,就是精神的空间。多多几乎是同等的看待自然和历史,这是我们中国诗人的一个特点。我们都要处理我们的历史,我们有个革命的历史,如何面对这个历史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多多找到的还是我们的古典精神,那种在古典诗歌中表现出来的自然精神,有西方学者用“自然主义的超自然主义”来解读我们这种精神方式,比如按照弗朗索瓦•于连的观点,中国缺乏一种超验性的结构,最后我们只能找到一个自然的父亲,我们谈到“父亲”的时候,的确没有“圣父”这样一种含义。
虽然如此,由历史空间而开启的自然空间,“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已然找到了一种精神救赎的可能。多多的确通过他巨大的语言灵悟能力,由那种强调矛盾和斗争的现代辩证法转向了中国古典的自然精神,这也让 “革命”回到它的本意也就是天体循环,这个形而上精神系统的变化不可小觑。不过,仅仅只是理念上的跳跃对诗人来说是不够的,真正困难的是如何创造一种相关的语言,也就是不被这些理念束缚住。
王家新:好,现在请可君讲讲。
夏可君:向多多老师致敬,向他的白头发致敬。我在十多年前,就写过一篇评论,评论的是《依旧是》“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对!我觉得多多老师的白头发就是一个冠冕,一个没有被加封的冠冕,就像家新老师的书名——“雪的款待”。既然他们两个都在场,我对策兰诗歌中雪的意象非常感兴趣,我觉得头发的发白是时间的荣耀。《依旧是》最早打动我的,就是它反复重复的“依旧是”、“而依旧是”。为什么要加一个“而”?这是一个唤醒,诗歌就是“唤醒”。汉语诗歌在20世纪从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型的时候,多多诗歌给出了一种唤醒的可能性,这种唤醒具有古代诗歌的韵律,也同时带有他个人对时间的经验,他吸取了时间光芒。这种时间光芒来自雪的反光,这种雪的反光是来自记忆的反光。所以他在这首诗里面说:“温暖啊,依旧是温暖/是来自记忆的雪,增加了记忆的重量/是雪欠下的,这时雪来覆盖……”
为什么说我喜欢《依旧是》这首诗?因为我觉得多多的诗歌在89年以后有一个转向,家新老师在那时曾写过《反向》。89年之后有一个重要的转向就是——针对汉语诗歌的唤醒,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在这之前的诗歌都有一种文革政治记忆的调子,但是多多诗歌在早期用反讽的调子已经打碎了政治颂歌,但是仅仅是反讽的调子是不够的,必须再把89年之后来到诗歌中间的真正的独立引入其中。我和多多吃饭的时候聊过,食指说“相信未来!”北岛说“我不相信!”崔健说“一无所有!”谁说出了下一句?我觉得多多老师已经说出了下一句,这一句是什么呢?我不是太确定。刚才念的《居民》有一句:“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我觉得这一句也许更重要。在这个意义上,多多的写作可能和一切痛苦的都相关,“把晚年的父亲抱上膝头”,这是他自己对逝去时间的、对漏掉时间的“捡回来”。为什么说89年之后的诗歌很重要,这是一个“反向”,就像家新老师所说的“你在于在与不在的地方”,就是在没有你的地方开始写作,在这个过程里面,诗人怎么开始写作?抒情诗不可能的,自我说话是不可能的。面对这种语言的丧失,整个汉语是在西方的语境之下失语的语境下,怎么写作?就是把汉语重新找回来。怎么把汉语重新找回来?是一个煎熬的过程,更是一个唤醒。我们只与部分的时间同醒,拯救历史的时间,因为这些部分时间是一个痛苦的时间,也是一个唤醒时间,在这个意义上,多多诗歌的祈祷语言,这种唤醒的语言体现在祈祷的语言中,“依旧是,而依旧是”,这不仅是传统诗歌中的一种押韵,一种抒情的语调,我觉得不是,是一种祈祷,一种晚祷的语言,这种晚祷的语言来自家新兄所说的一种晚年的时光,一种“晚期写作”,不是90年代的中年写作,是晚来时间,晚到的为时已晚,所以才需要去拯救,因为这种晚到的时间,或者说时间变暗变静止的这样一种光芒下,使得诗歌的“换气”有了可能。如果没有策兰说的这个“换气”,我们不可能从政治伤害,不可能从过去的抒情,不可能从时代语言的挤压中找到诗歌语言自身的独立性。“换气”,让诗歌自己返回来。谢谢。
王家新:好,下面请同学们谈,我就不点名了。
朱思婧:大家好。今天我想和各位分享的是对《什么时候我知道铃声是绿色的》这首诗的吟读体验。关于时间的体验:前进与回返。我在阅读多多的诗时,最初基本上处于朦胧、晦暗的状态。这种状态伴随着诗中语义结构的崩溃倾向,挑战着脑神经的回应极限,最后带来的是阅读者的强烈抵抗: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来强行突围。于是我选择了吟诵来作为进入多多诗歌的武器,因为与意义相比,声音更接近于诗歌的原生状态,保留了诗人写一首诗时的内在呼吸。
从树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树间隐藏着橄榄绿的字
像光隐藏在词典里
被逝去的星辰记录着
被瞎了眼的鸟群平衡着,光
和它的阴影,死和将死
两只梨荡着,在树上
果实有最初的阴影
像树间隐藏的铃声
在树上,十二月的风抵抗着更烈的酒
有一阵风,催促话语的来临
被谷仓的立柱挡着,挡住
被大理石的恶梦梦着,梦到
被风走下墓碑的声响惊动,惊醒
最后的树叶向天空奔去
秋天的书写,从树的死亡中萌发
铃声,就在那时照亮我的脸
在最后一次运送黄金的天空——
通读下来,一个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在我们的心里预期节奏还没有准备好时,诗人已经像火箭一般,把我们带到了不可企及的高度。这种感觉大家玩过欢乐谷一定知道,那就是心被掏出以及悬置。
全诗共六节,一个基本的节奏是由慢到快,基本的音调是由低到高,音强是由弱到强。前两节以徐缓的、低沉的姿态拉开了死亡的帷幕,“树间隐藏着橄榄绿的字……”,自然界中最有生命启示意义的光与声,都被隐藏起来。当星辰逝去,鸟群瞎眼,死亡的帷幕覆盖地越来越广。“无声”和“无光”以其各自的属性腐蚀着这个陈旧的世界
然而当一切快要被拉入死亡的语境时,第三节里却发生了些许变化,“两只梨荡着,在树上,果实有最初的阴影”,梨之所以荡着,就是有风吹过。诗人通过词语,预设好了即将来临的风暴。读到这里的时候,以往读到的各种意象都发挥了作用,闲置的田野,跪着的父亲,挤成一堆的牛,颓废的风车,还有溅起了波涛的马眼,它们和荡着的两只梨的尸体一起构建了平静的暴风眼的世界。
四五六节,重点表现了这场风暴的袭击,“无声”变成了风的惊动,“无光”变成了“照亮”,最后,“我”听见了铃声,也看到了黄金。这场风的意义就在于,通过变化来擦亮我们的眼睛,把事物的神奇重新还给我们。
陈旧与崭新世界的突变,展现了时间的矢量性,营造了前往和强行突围的状态。但是反复读下来,又发现诗人的声音一直是在回返的。这是因为诗人使用了技巧:句中韵。如这些句中的“方向”、“隐藏”、“荡”、“抵抗”、“挡住”、“声响”、“向”、“死亡”、“照亮”,造成了声音的回环,此外还有一些句式,比如说挡着,挡住,梦着,梦到,惊动,惊醒,等等。这些方式可以说是对应了古典诗词里的余音绕梁,也让我想起了王家新老师翻译的策兰的诗句:“写入那伟大的内韵”。
王耀伟:多多近作《白沙门》中“无人”这一意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全诗是:
台球桌对着残破的雕像,无人
巨型渔网架在断墙上,无人
自行车锁在石柱上,无人
柱上的天使已被射倒三个,无人
柏油大海很快涌到这里,无人
沙滩上还有一匹马,但是无人
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
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
备受多多推崇的策兰在其诗中大量运用了“无人”这一意象,即德语“Niemand”,英语为“no one”,如《赞美诗》中的“无人”,王家新老师还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过策兰对写给巴赫曼的一首诗《日复一日》的修改,这首诗结尾部分的初稿为:“一个明日/升上昨日,我们拿来,/那盏烛光,我哭泣/在你的手掌”,后来被改成为:“一个明日/跳入昨日,我们拿来,/丢失了那盏烛光,我把一切/扔进无人的手掌。” 王老师这样解读:“这大概就是策兰所说的‘回到跳跃之处’吧。命运会从明日‘跳入昨日’。在这种跳跃中,丢失了那盏烛光,手掌也成了无人的手掌。策兰愈来愈意识到:他只能生活在一种‘缺席’里。他要面对并与之对话的,只能是‘不在者之在’。他在1963年出版的诗集干脆就叫《无人玫瑰》。”
我的理解是,在死亡的大屠杀之后,策兰试图重新创造一种语言,因此选择了“无人”这个意象。策兰在奥斯维辛的阴影下,无法再用原初的德语创作,“无人”便成为策兰寻找诗歌语言的载体。而多多本人在经历上与策兰有诸多相似之处,他在八十年代末离开自己赖以创作的故土,进入到异域并坚持用母语创作,最后定居海南,诗人回归母语却发现:“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
因此,这“无人”便象征着多多老师向策兰致敬,并思考“家园”丧失后,“看守”已成“家园”,只不过我们一切都将从“无”开始,这与王家新老师翻译的策兰的另一首诗《变暗的》的最后一句“一和无”相呼应。“一和无”,承载着两位诗人对语言的思考。对于语言,多多老师曾这样说过:“在我们陈述时,最富诗意的东西已经逃逸……词从未在我们手中,我们抓住轮廓,死后变为知识。”《白沙门》这首诗中诸多残破的意象如“残破的雕像”、 “断墙”、“被射倒的天使”以及“沙滩”都象征着我们成“碎片”状的诗歌语言;而那些完整的带着现代色彩的意象“台球桌”、“巨型渔网”、“自行车”和恐怖的“柏油大海”都暗示着现代文明对语言“纯洁性”的蚕食,其中的动词“对着”、“架在”、“锁在”和“涌”强烈暗示着现代文明的野蛮。因此诗人要以“看守”来抗拒这种侵蚀,渴盼当代汉语诗歌能够从“一和无”中发现新的语言。
对《白沙门》,还可以从“马”以及与马相关的意象解读:首先, “马”是作者的家园追求的客观对应物,如果说牛、羊和犁与土地相关,那么马就与作者的精神相伴随。其二,马的命运,永远是“多出来的”,而且是“被”多出来的,“沙滩上还有一匹马,无人”,“还有”这个词着实强调了诗人所说的“无人”。而远处是无法阻挡的“柏油大海”的涌动。“无人”,见证着依然荒芜的家园。
刘思伯:《白沙门》这首诗初读起来让人觉得很难懂。首先,我们可以发现“台球桌”、“巨型渔网”、“自行车”、“柏油大海” 等是现代文明的象征,“残破的雕像”、“ 断墙”、“石柱”、“马”等则是传统文明的意象,在意象的双向对比中,有着传统与现代的尖锐的对峙。
其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诗人进行较为深入的形而上的思考,从物与人的关系,上升到有与无的关系,语言在这里有着难以难说的张力。物化在侵蚀着人,人在物化和异化着。其中对“你站到那里就被多了出来,无人”这句诗,我个人很有感触,每个人都变成了孤独的被抛入世界的绝缘体,在人群中感觉是被“多了出来”一样。“无人,无人把看守当家园”,这里我们不禁要思考“家园”是什么。在这存在主义哲学思考的层面上,“家园”或许可以说是个体存在的印证,正如《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这种“守望”被推及到更本质、更为深邃的关于个体存在的思考。诗人关注的是普遍行走在迷途之中人类的生存境遇,这种存在的失空正是作者忧虑的事情,反复读,我们不禁被诗人的思考和语言的力量所征服。
最后,全诗九个“无人”,字面上都相同,但是如果深入到诗的语境中,“无人”的重复带来的绝不仅是单调的重复,更是一种逐渐深入的情感和力度,像一枚铁丁一点点深入地钉到我们的生命里,越是无人似乎越有一双诗人之眼在注视,使整首诗在看似单调的节奏中,隐现着多重层次、含义和视角。
罗寰宇:《居民》是我最喜爱的诗歌之一,在这首诗里,时间、生命、永恒与神性这样的终极问题与语言发生了巨大的化合作用,而连结起这一串沉甸甸命题的,却是一个十分简单却又精当的意象——“河流”。如果说《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中的“河流”还仅仅是“乡愁”的一个载体,在《居民》中,“河流”已经裹挟起了一系列沉重的命题。
一,睡眠和梦。诗人在诗中反复强调“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因为只有是没有睡眠的时间,才是神性的时间,绝对的时间。只有这时,作为尘世中的人才会受到神的感召,与神沟通。关于梦的讨论是人类永恒的问题,从庄周到佛洛依德,人类始终相信梦里存在着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有本我和真我,有独立于时间的永恒存在。没有人能说出梦的长度,梦里生命的长度,但恰恰是“河流”才能完美地对此进行诠释。
二,海。河流最终流入大海,但“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一切有方向有目的的流动都不是河流向往的运动方式,真正属于河流的,是一种无方向的绝对运动,是一种并不流动的“流”。但好在河流流入的是大海。如果说每一条河流所包含的是一个维度的生命的话,那么大海则汇集了所有维度的生命,是一个矩阵——matrix,这个英文词也指的是“子宫”。
三,孩子和星星。他们都代表了未来和永恒:“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生命在这样宏大的场域中又是何等的神妙?到底是什么指引我们这样存在着?
对于这首诗最重要的一句,冷霜老师认为可能是“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而在我的阅读感受中,最重要的一句则是:“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为什么我们没有醒来的可能呢?在我们生活的尘世中,地球本身就是一直转动的,如果他们不划,地球就会继续转下去,我们也许就会永远这样浑浑噩噩的跟随着一起转动,所有的人没有成为个体的机会,只有在“他们”,这种神性的存在“划桨”的时候,我们才能从这种盲目的浑浑噩噩中醒过来,在非经验的层面上感受那突然被召唤出来的生命,我们发现在那一瞬间,梦的陀螺倒下,我们看见了孩子的孩子,看见亿万年前的星星,看见了海。
马涌:在我的观念中,一切对诗的非诗性的解释都是徒劳的。所以,我更希望能够以一种更感性的方式还原我对多多诗歌的解读。王家新老师指出过,多多诗歌的魅力在于拒绝的力量。拒绝是多多诗歌中最重要的东西。1985年,多多在《北方的声音》中这样写道:
一些声音,甚至是所有的
都被用来理进地里
我们在它们的头顶上走路
它们在地下恢复强大的喘息
没有脚也没有脚步声的大地
也隆隆走动起来了
一切语言
都将被无言的声音粉碎!
这是一种强力的拒绝,以粉碎语言的虚妄。这种断然的拒绝,却是基于“无言”的。正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能够拒绝。拒绝是我们在失去一切语言和声音之后唯一的权力,也是自我保全的唯一方法。在1992年,多多又作了一首《北方的记忆》:
独自地,保持一种听力
…………
独自向画布播撒播种者的鞋
犁,已脱离了与土地的联系
像可以傲视这城市的云那样
我,用你的墙面对你的辽阔
北方的声音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多多感到了灵感的干涸,这一切由于犁与地的脱离。脱离,即是拒绝,这是多多7年之后的拒绝,但是在看似绝境的“墙”之前,多多却能够面对那份“辽阔”。这种拒绝的力量,已经从一种断然的拒绝变为一种拥有。这是多多慢慢找回汉语语言的时期,当他面对着拥有语言的可能性的时候。又是7年后,多多作《四合院》:
滞留于屋檐的雨滴
提醒,晚秋时节,故人故事
……
把晚年的父亲轻轻抱上膝头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胡同里磨刀人的吆喝声传来
依旧是北方的深秋时节,但是这次多多的诗歌中,却带着温暖和希望。在萧瑟的拒绝中,多多毅然在诗歌的结尾“把晚年的父亲轻轻抱上膝头”,这是诗人对语言的反哺,是在漫长拒绝之后的唯一接受,唯有拥有者,才有接受并给予的资格。
纵观多多多年来的创作历程,联想起金庸的孤独大侠,30岁时仗利剑游走江湖,40岁时达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50岁时则已然“草木花叶皆可为剑”,臻于大成。多多在拒绝中获得语言,最终完成了对拒绝本身的拒绝,为中国诗歌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
郑家欣:我读《阿姆斯特丹的河流》这首诗,它表达了诗人身处海外的羁旅之思。时值深秋,夜晚时分,诗人望着窗外的河流,突然思念袭来不可抵挡。“我家”两个字,就已经有足够的分量,代表一切历史、过去、回忆。树上的桔子在秋风中晃动,既是一种私人的情感,由于当时的处境也变得更加感人。诗人想关上窗户,不再遥望,也没有用;即使太阳升起,把寂寞孤独的黑夜赶走,也没有用。对“家”的思念是不可遏制的。这里的太阳是镶满珍珠的,是美的,也没有用。鸽群从空中散落到地上,却像“铁屑”那样,“铁屑”一词非常有语言的质感,鸽群像铁屑一样从空中散落,成为一种追悼。多多诗歌中多有“男孩子”,而这里“没有男孩子的街道”是青春缺席的街道,这样的街道不仅“空阔”而且冷清,透露出诗人对过去时光的缅怀。“秋雨过后爬满蜗牛的屋顶——我的祖国……”诗人对祖国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深深的爱,也有深深的痛。所有这些纠结在这一刻,在这个省略号里都融汇在一起。这样的诗,超越了早期朦胧诗那种二元对立的框架。这才是深刻的抒情。
张燕文:因为喜欢海子的《九月》,所以看到多多诗集里有《九月》,就对照读了。它和海子的凄清、荒凉、神秘的草原完全不同,那是三幅画面在时间上的完美组合,是一位经历了人生巨变的盲人对往事的回忆。九月,一位盲人,“抚摸着麦浪前行”,荞麦散发出的清香勾起了他对往事的追忆……诗的最后“我傍晚读过的书 再次化为黑沉沉的土地……”仿佛不仅仅是因为暴风雨的原因,更因为“盲”的降临。“盲”在这里成了一个对我们构成巨大挑战的隐喻。我还要多想想。
崔秀霞:读多多的诗歌,如同破译密码。《居民》这首诗,初读懵懂,静心读下去几遍,却也读出深意来。我觉得这说的是,人类一代又一代轮回的故事。
多多的每一首诗几乎都打上了时间的烙印。人类一代代痛苦与磨难的堆积,形成了生生不息的生之河流。“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念诵《居民》,总让我想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一代一代以招手的姿势延续下去,永无休止。
梅菊:《四合院》被认为是多多的代表作之一,而此诗的音乐性之满溢,除去节奏与韵律带来的效果之外,还可以归功于大量与“发声”有关的意象的抒写,如“撞开过几代家门的橡实”、“十只金碗碰响额头”等。我们不仅能够清晰地聆听到橡实击打房门的声音,就连那“不在尘世演奏已久”的乐器,以及“不借钟声,不能传送”的一切,都因了诗句的力量获得了在场。当我们被告知“不在尘世演奏已久”时,却反而能够倾听到乐器曾被演奏的某个“曾经”。
而这首诗所能召回的,不仅仅是不在场的声音。当“早年见过的/神,已随鱼缸移走”这一句涌进视野,已被移走的“神”也获得了暂时的在场。这种原本与先民生活密切相关的神明,对于我们而言已成为陌生的存在。但在诗中的那个瞬间,我想我们确乎能够瞥见他早年的面影,在四合院的垂柳旁,在互编发辫的四位姑娘的嬉笑声中。
诗人创作这首《四合院》时,尚在异乡。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首《四合院》都是对某个不在场的存在物的呼唤。那可以是一个院子,可以是一座城,也可以是一个祖国。而结尾处的“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似乎又终结了不在场者们的在场。围墙随着探寻的目光而提高。不在场之物的可见与不可见,都加强了这首诗的张力。
林慕君:我也倾向于以“声音”作为理解多多诗歌的一个重要媒介,诗人对于声音有着惊人的敏感和创造力,“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大地有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的寂静”——这样的声音描绘只存在于多多的诗歌之中。《北方的声音》描绘的是典型的北方的冬天,“北方”在这里被诗人形象化为某种巨大的动物,它是由“许多辽阔与宽广的联合着”组成的,它有肺、前爪和胸,并且还在有力地呼吸着。在这里,“声音”并未直接出场,但我们却可以听到这只巨大生物的沉重的呼吸——那是渴望着享受着严寒的北方大地的声音。
接下来各种“声音”出场,这里有北方的“风暴”、“我”的呼吸、孩子的哭泣,沙子的张嘴,河流的哭泣,我们可以模糊地感受到每种声音中都蕴含着深意,比如那“搂着我让我呼吸”的风暴,像孩子在体内哭泣的声音,那是什么?是根植于诗人血液之中的北方血脉的回响?是诗人回顾自身命运时的苍凉沉郁之声?要将这些声音的内涵意蕴详解出来无疑是艰难甚至徒劳的,那么不妨让这些声音来言说自身,打开自己的感官,来感受、想象沙子的歌唱,河流的哭泣,聆听那些北方大地上的声音,然后我们发现,在这里,声音已经溢出了语言这个载体,通过诗歌语言所表现出来的只是这个主体的极少部分,我们感到了“无言”所蕴含的强大的力量,有人评价说“多多其实不用语言说话,放弃语言才是他的语言。”这也是为什么我更喜欢“听”多多的诗而不是“读”的原因。或许读多多的诗可以这样,那就是直接进入“声音”,去感受、去想象,然后一步步地接近那“不可言语”的诗境。
吉英明:纵观多多的创作,我更喜欢阅读他90年代以来的诗。因为80年代他所作的诗明显带有那个时代先锋文学常见的情绪:焦躁、被迫害的臆想、对暴力的迷恋以及对自身的厌恶等,一个个极富张力的意象被高度凝练的词语暴力地楔入创作。与此不同 ,多多90年代的诗,如《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居民》等,从中能明显感觉到80年代那种狂躁、暴怒的情绪消逝远去,尽管“多多式”的不可思议的意象组合和语言张力还在。
多多90年代以后的诗,如《我读着》、《四合院》等诗中都出现的“父亲”这个意象,此时的诗人,在洞悉世事后,能够在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回看自己的个人存在,对待自己的血脉之根,多了一份理性的审视与把握。《我读着》中,“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这也就意味着,诗人在异域他乡也一直保持着对传统的回望。这说明了80年代时期那种先锋、突进的诗风发生了转变,由与传统的断裂到回望传统。这种“回归”,对多多来说,就是回到语言,攫取诗魂。
吴雪芹:我选择多多的《春之舞》,在诗人的 “春之舞”中,渗透着对寒冬的那些记忆,“啊,寂静,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然后迎来了不可抗拒的春,“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就像巨人“冬”在向诗人再次扑来时,“春”削平了整个“冬”的头颅一样,树木在巨人倒下的地底重新站起,发出嘹亮的呼唤,“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然后是“钢水似的阳光”撒进田野,给这个单薄的早春注入强力,巨蟒摔打肉体的惊心动魄、酗酒大兵嗓子似的燃烧的窗框、喧嚣的铁皮屋顶上的融雪,给我们带来一种春的劲舞,扑面而来。同多多几乎所有诗歌一样,《春之舞》不仅语言惊人,而且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三行一段,愈加紧凑的节奏表现出春来临的急促感、热烈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在朗诵时能感到春的气息正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涌来,把人淹没……
白岚:开始读多多的诗,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冲击力和震撼力,但是自己又不能很好的理解,就像是一个有重量的东西飞过来,我却接不住、承受不住,非常慌张,甚至想要逃开。
就这么命令雷声——不要声音
不解释狼,不——又一阵齐射
任历史说谎,任聋子垄断听
词语,什么也不负载
雷声不是雷声,无声是雷声
不懂——从中爬出最倔强的文化
不懂,所以大海广阔无比
不懂,所以四海一家
看到了这首诗最后的三个“不懂”后,想起了王家新老师上课讲到的“我们一方面要深入挖掘母语的潜能和资源,另一方面也要拓展和变革它”,给了我一些勇气。我试着对这首《不对语言悲悼 炮声是理解的开始》做一点解读。
雷声代表语言,或者说是母语。母语对于人来说,往往是绝对权威,人只能在母语的包围限定中生存,很难离开她;而暴风骤雨中的雷也是强烈的,在权威这一点上,雷声与语言也产生了联系。
看诗歌的第一句“就这么命令雷声——不要声音”,雷声能够命令吗?这是一个疑问,但是“这么命令”确实对权威的固有规则提出了挑战。
接下来,诗人陆续否定了语言的两个基本表征:“声音”和“词语”——不要声音;词语,什么也不负载。因为“雷声不是雷声,无声是雷声”,已有的语言并不是语言的内核精神所在,去掉它表面的东西,显现语言本身。
“任历史说谎,任聋子垄断听”。“历史”往往是由编写历史的人所构建,“任历史说谎”就是任凭它去吧,随它怎么说谎,都只当做是噪声就好。“任聋子垄断听”,聋子什么也听不见,所以他垄断了听?他的听不见,就是他的听?这里有激愤,也有反讽。
诗歌的最后三句“不懂……不懂……不懂”,也有激愤和反讽在里面,也可能是说我们要勇敢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另一方面也需要进入一个近乎混沌的层面和境界,无声、无形。
这样就回到了这首诗的题目“不对语言悲悼 炮声是理解的开始”,王老师讲过策兰在“奥斯维辛”后的创作就是对语言的哀悼开始的,在多多这里,“不对语言悲悼 炮声是理解的开始”,在策兰的晚期创作中可能也是这样。挑战语言本身的固守规则,通过别样的想象和创造,挖掘出语言的新质,从而发现“最倔强的文化”。
我想这个解读还是牵强的,因为我始终不能解释诗的第二句的意思,也就在解读中避开了它,但是可以知道它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句。所以,这个解读只是一个尝试。
苻毓萍: 我很感兴趣多多诗歌中对父亲的书写,最初是“挖掘”一条“通往父亲的路”,自我隐匿在对父亲的信仰和追寻之中。打肿我的手,拔草,笔迹等等都暗示着“我”是在通过一种奉养的书写方式来寻求父亲,是纯粹的手艺活一样来抓取与父亲相关的信息。然而,十年之后,我们会发现,多多诗歌中提及“父亲”时,多少变得安详些,在《四合院》中,“姓比名更重”,自我通过对“父亲”回忆和张望而升华;2003年,多多写下了《多么猛烈的号音》,提出“重铸歌手”,显示了自我的确认和弥散,“从一个人可以无限大的瞳仁里/露出婴儿的怒容/重铸歌手”,一种张力凛然存在于其间。这样一条线索下来,在时间中不断演变的生命经验,无不渗透着主体自我的寻觅和建构。
余国鹏:《致太阳》这首诗作于1973年,诗人这时候已经回到北京,据他说自己开始写诗是在街上,“忽然看到那些窗户,夜间的窗户”,然后就有一些句子涌进脑海里了。按照诗人的说法,这首诗受到了波德莱尔的《诗人》的影响,波德莱尔的这首诗中有“太阳像诗人一样,降临城中,没有仆从,也没有声响”的句子。对于一个刚从白洋淀插队回来的青年,经历过一个时代,在肯定太阳的神性力量的同时,又没有陷入崇拜中,而是对其做出批判,尤其是最后一句:“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更是一语道破天机,给了我们“家庭”、“光明”和“格言”的伟大的太阳,同时却被人作为一种工具使用,控制他者的还是被利用。同波德莱尔一样,多多也是用这种荒诞的诗句来表现当时荒诞的现实。
王燕:《四合院》这首诗中意象众多,意象的组合本身已经形成了多多诗歌的独特节奏。谈到多多诗歌的意象,记起来高中时候读到他的一篇《被埋葬的中国诗人》,里面有一句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就是“窗户突然象眼睛一样张开了”。从《四合院》这首诗的意象中也可以看出这种形象化的特征。我认为多多诗歌意象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旧词谱新曲”,诗中很多自古以来常用的意象,在他的笔下便变得不同了,比如“雨滴”,但这个雨滴是“滞留于屋檐的雨滴”;他也写到“柜子”,但这里的柜子是“牛血漆成的柜子”等等。这种“滞留”和“牛血”总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古老和沧桑的感觉。诗中的每个意象几乎都可以找到其中蕴含的文化意味和诗人的情感寄托。
李璞璘:多多诗歌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没有》。这首诗并不是多多的代表作,但是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种奇妙的生物:海豚。海豚是一种美丽的、聪慧的、灵动的动物,但这首诗里的海豚,并不是人们普通印象里的海豚,而一种衰老的,脸上满是褶皱的,沉重的海豚。这种海豚本质上是一种艰难生存的海豚。因此我倾向对“海豚”做引申意义上的解读,即“它”代表了诗人的自身形象,或者说代表了诗人这个群体。诗人本质上是一群追求美丽、自由、灵动的人,但是由于现实等各方面的原因,当下的诗人常常处于一种沉重而隐忍的状态。诗人就像一只沉重的海豚一样,缺少必要的生存条件,却不得不背负着血淋淋的责任感,成为“只准向前的痛楚”。
李婷:初读多多诗歌时,关于“孩子”的塑造曾让我大吃一惊。而“马”这个意象,也很丰富、惊人,在《马》这首诗里,“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牧场背后一齐抬起悲哀的牛头/孤寂的星星全都搂在一起 /好像暴风雪/骤然出现在祖母可怕的脸上/奥,小白老鼠玩耍自己双脚的那会儿/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驰的野王子/旧世界的最后一名骑士/——马/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
读这首诗时,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视觉的冲击和神经的刺激,在我看来,本诗的诗眼是最后一句“马/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如果说诗人真是想以此诗来自喻的话,他一开始的落脚点可能选取的是“野王子”,但“奔驰着的无头马”的意象的横空出世已全然夺取了“野王子”的光彩,两者相结合,就建构起了作者想要的那个形象。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作者的自喻。几年前在杭州的一个多多诗歌朗诵会上,多多本人在朗诵会开始就朗诵了这首诗,然后坐在一个角落,抽烟,看着其他人朗诵自己的诗歌。我觉得这是饶有趣味的画面。
王家新:好,恐怕多多现在就想抽烟了!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请同学们提问。
郑家欣:多多老师我问你一个问题吧,我想谈谈您的舞台剧《在一起》,您在写娜拉这个人物的自白时是不是有自己的一些心绪在里面?因为到现在为止,女性依然在承受着各种暴力。我想问一下多多老师:您是怎样维持这种思考的力量。
多多:我不思考,我不想这件事儿,怎么维持,我不去想这些事儿,我要是想这些事儿,我就没办法写了。这是你的问题。
郑家欣:那怎么看您写作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地追问自己?
多多:我没什么追问的。如果按照你们那样的想法,早就爆炸了。在自我追问中我已经完了。一般来讲,我不回答这种问题。按照过去的行话说,这叫“拆底”。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不能谈的。实际上,作品、作者、读者这三者按照新批评的观点是没有关系的。尤其是我作为作者绝对不比你们拥有更多的权利去解读我的诗歌。你们今天的一些解读使我很感动,但我觉得很多都是过度的阐释。我觉得我这么厉害?哎呀,都读到这个份上了。我这样说吧,读诗不是读侦探小说,捕捉线索,凶手,最后谁杀了谁,一定要找到他,诗歌不是这样的解读。诗歌应该是什么?欣赏,进入语言,诗歌实际就是一种语言,建构语言的存在,它什么也不是。比方说对于“太阳”的解释,一定要把它和“毛”放在在一起,这点我不多说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也太美化他了,我怎么可能这样呢。所以我说这是过度阐释。但是我也觉得,诗歌是多义的,我必须尊重每一个读者,所以我从来不表示我的态度,误读也是阅读。我还是那句话,诗歌就是欣赏语言,进入词语。怎样进入它,这才是对读者的考验。
崔秀霞:多多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读您的诗,感觉您就像一个语言炼金术士,创造出许多具有跳跃性的意象,这种陌生感很难言传,更多的是去建构个人的经验,然后给我们的理解造成一种困难,但是,比如说音乐,有流动,有歧义性,有那种非常微茫而广大的文本空间,反而能打破人类这种理解上的障碍.
多多:好,我来回答,这样说吧,我们现在老在谈现代主义诗歌,那么我要说,你们所有的问题就是没有进入现代主义。什么是现代主义,我建议大家读一本书,你们所有的问题都在其中,把它读完就明白了。这本书作者叫做胡戈•弗里德里希,一个德国教授写的,出版时间是1955年,题目是《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译林出版社刚刚出版,李双志翻译的,唐晓渡写的译序,说“这本书怎么到现在才出来”,意思是翻译出版得太晚了。如果这本书,我们早读二十年,今天中国诗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本书的意义是如此重要,我们今天所有的问题都在这本书里,我就不多说了。
同学:我有个问题,国外生活是否对您的诗歌产生影响?
多多:哎呀,这个我出国的时候,有人说,中国对你的诗歌有什么影响,我回国了……实际上写作依赖的不是我们所说的经历。我不是新闻记者。诗歌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就是语言,除了语言它什么都不是。读一读我刚讲过的这本书,就知道这一点。我们现在的诗歌还是特别依恋于贴近现实,可解释性的。现代主义造成了一种断裂,所谓策兰的碎片等等,不只是多多一个人在这么写。我没有任何创新,我自己看了这本书也吓了一条,哦,原来人家早就说出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会殊途同归呢,问题在这里。
夏可君:多多老师,“那歌声向外探出的弧形,变得尖锐了”,能跟我们讲讲这句诗么?为什么向外探出一个弧形?
多多:歌唱(站起来做歌唱状,大家笑),你看声音它就是一个弧线,它不可能是直线的,如果你会歌唱,你就知道,所以我很自然的就写出来了,这没什么秘密。
夏可君:那为什么尖锐了?
多多:那当然了,这就是一个意象了,说明白了,现代抒情诗,就剩下一个“强力意志”,它不给予思想,不带意义。无意义。所以刚才讲到“无人”、“无我”、“无”。
刘思伯:文革对你们这一代人影响还是很大的,对于我们可能就没那么大了,我想知道,文革之后所造成的创伤,是否可以与西方二战以后、“上帝已经死了”对西方的冲击相比?
多多:我觉得你所说的在今天仍然没有结束。但是诗歌,如何进入诗歌,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进入到诗歌不是完全理性的,或者说你真实经历的已经变为血液中的,已经沉淀下来的,或者自己再也不明白的,这样一个所谓更深的黑暗的存在,它完全被储藏进去了,变为另外一种编码,怎样解码?我想我不能这样具体地去谈文革,文革还继续着呢(大家笑),我们要想到时态的问题。
刘思伯:那您觉得诗歌现在的路向选择应该是朝着哪一个?
多多:又是这种东西了,寻求共识的东西,这就是文革的继续。真的,really!
刘思伯:我就是想问,诗歌应该怎样发展,才会更……
多多:像这种问题,你只要想自己去怎样写就够了,不要去想诗歌的道路怎么去走,诗歌的道路上帝都不告诉我们,我们谁能告诉你呢。
符毓萍:茨维塔耶娃在《手艺》中说“我是一个手艺人,我懂手艺”,
刘思伯:那您现在对写诗是怎样的看法呢?
多多:还是茨维塔耶娃厉害,没有手艺就没有诗歌,就这么简单。尤其对于诗歌,它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你就得会玩,就是这个,有时候没办法说的。他怎么能够打通知觉通道啊,这么着,诗,要求你在十分之一秒,啪!这个句子就出来了,“歌声向外探出的弧形,变得尖锐了”,就是这样,一气呵成,你不这样出来,就出不来了,就这样简单。
王家新:时间还是太紧了,得结束了。我想今后同学们还是有机会和多多这样的诗人来对话的。我在课堂上也讲过策兰的一首诗《什么都没有》,最后一句是“被选择/无味”。我给多多也看过这首诗。策兰为什么拒绝变得“有味”,那是因为他经历的太多了,他要穿过人类的那些陈词滥调。当然这个“无味”也非常耐人寻味,同学们还年轻,要去经历很多才能体会。我昨晚重读了多多的一些近作,我注意到其中“老人类”这个词。这个“老人类” 已经替我们经历了一种命运。我们慢慢去体会吧。
如同大家已感到的,多多的近作只能用悖论语言来描述。它本身就充满悖论,虽然它同时又立足于自身的法则。我们怎样进入它内在的法则,怎样来面对这样的诗?我想起了阿赫玛托娃的一句诗:“只有镜子能梦见镜子/只有寂静能维护寂静”。
在一开始我谈到了“拒绝的美学”,这次解读也印证了这一点,多多的诗歌是拒绝阐释的。他走在一条孤绝的语言之途上,拒绝被我们这个时代所消费。苏珊•桑塔格有篇文章叫做《反对阐释》,到了多多这里,就是“拒绝阐释”。的确,多多诗的力量就在于拒绝阐释。诗歌存在,这就是一切,不说理,不雄辩,不解释,它就是诗。多多以此保持了诗的尊严,诗的存在的意义。当然,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更大的美学上的挑战性。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今天的读诗会还是很有意义,这就像策兰同友人谈翻译时说的:“这是一种练习,它们都是练习,如果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那就是等待语言向我们说话”。我想我们对诗的读解也就是“等待语言向我们说话”。我也相信它会对我们讲话的。好,今天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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