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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春等 通信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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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文章时间: 2010-12-29 周三, 上午4:14    标题: 李建春等 通信选录 引用回复

致肖开愚(关于转折)

开愚:你好!
近况如何。
因我正在酝酿一个转折,所以把这两年的诗集中给你一次,算是一个纪念(部分你已看过了)。这两年我是“祈祷诗”和“性情诗”同时写,精力上以“祈祷诗”为主--我写这种诗的想法是:让自己站在主面前,这样就可以把当代潮流对我的某些不良影响都融化掉、清除掉。比如说让我至少不说假话,不说做作、别扭的话,等等(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也可以算成是信仰给我的诗的一个益处)。“性情诗”是与之相对的,写比较世俗的、性情的经验,因此有点杂,给你之前略挑了一下。
所谓的转折是,我开始对再用基督徒的语气、词汇等等已没有兴趣了。天主教是太有诗意了,我已沉醉了10年,而我现在只想着应该如何避免这种诗意。至于下一步怎么做,我还不清晰。当然,在生活层面,我的信仰没变,只是诗的想法变了。
仅有的两篇拿得出手的诗学文章(《声音的故事》、《福音的诗学》),也发过来,不管你看没看过--真的是纪念。
去年策展的文章,和一篇应《艺术当代》为几位湖北艺术家写的文章,也一并发给你翻一下,算是近况的报告。
请你指正,也盼看到你的近作。
祝:健康快乐!
建春
(2010.11.6)

与刘光耀的通信(福音与当代心灵)

建春:
平安!
请将你的汇款账号告知。这一期的稿酬现在才能发,请原谅!
盼你明年能给我一篇关于诗歌的文章!其它方面的也可。如果你愿写但丁,我就配合你也试写一篇,构成一个栏目。我不知后年还能不能办下去,学校要我们上 cssci,若不成功,怕就不会再支持了(现在一年给我们3万出版费,稿费自筹)。明年也许是最后一期了,让我们都写一篇在上边作个纪念吧。
关于但丁的研讨会现在开不成。明年也许能开第二届神学美学会吧,届时盼你能与会!
光耀
(2010.11.16)

刘老师:您好!
一向未问候了。
要什么稿费呀,如果一定要发,您就给我代领了,拿去买烟酒吧,算是我送您的(其实完全是您照顾我)。
关于诗歌的文章,我一定写,但是写但丁,写出学术价值我真的没底。
最近看了一本书《地下-东欧萨米亚特随笔》,很有感触,里面有一篇米哈耶罗夫的文章,谈到索尔仁尼琴、娜杰日达.曼德尔斯塔姆等人,用适合现代人的语言表达基督信仰的精神,给了我很大启发。他说《福音书》是写于一个农牧时代,用的是那个时代人的日常用语,而现代人的思维已与主生活的时代已很不同了,所以当代作家应将福音的精神用现代人习惯的概念、方式表达出来。
我的文章,实际上都是以经验为主,我感到要写出力量来,非得有学术不可。现在正在啃《存在与时间》,计划之后再啃胡塞尔,伽达默尔等。才发现刘小枫的一部分风格原来是学海德格尔的,不觉哑然失笑。另有很多名士,也是拣的他一鳞半爪。海氏现在已不流行了。我真正想研究的其实是现象学,相信一旦掌握了现象学的方法,就可以在分析问题时很有力量。海氏虽放弃了信仰,但他的思想与基督教处处暗合,当然他的存在论现象学分析也为像福科、马尔库塞这样的人打通了出路。
……(关于诗,与同期其它信有重复)
祝您平安!
建春
(2010.11.17)

……(愧受稿费和推荐黎衡等)

建春:
平安!
我刚刚将你的诗打印下来读完。这几天杂事太多,请原谅这么迟才回信给你!我喜欢你的“祈祷诗”,在其中总感觉能看到你的影子,无声而很清楚地看到你,跟着你的忏悔、反省、斥责,感受上主的爱意,体味真理的启示……你的语言、诗行自然、自由,也许同神在一起就是这样。你的“性情诗”让我有些吃惊,请原谅我的愚钝和直爽,在其中的不少诗里我看不出它们出于一个基督徒之手,感不到凡俗生活的圣意。也许是我个人性情的偏狭所致,我有点“浪漫主义”……我相信,由于基督,我们也有了神人的样式……那么,我们的“性情诗”该是什么样呢?我不知道。可我多想从你那儿看到,因我心中你是中国基督徒诗人的希望呀!我说的啰嗦,言不及义,请原谅!
……
(2010.11.23)


刘老师好!
谢谢您对祈祷诗的褒奖。关于“性情诗”,您的反应让我也很吃惊,我不知怎么说。很兴奋,甚至可以这样说。祈祷诗有效的唯一原因,来自于里面的每一句都是真诚的,因此也必定写不了多少。如果是假的,重复的,那就等于用诗去冒犯上帝。性情诗就是普通的诗了,里面有很多诗学的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清。或许,因为我们的性情本来是这样,里面找不到多少圣的东西,这才是需要救恩的原因。或许因为在一个物质的时代,要想让人听懂,只能写“物质的诗”?我不能多说。基督徒诗人的头衔,我戴不戴得起,那可是荆冠哦。
黎衡我已叫他与您联系。
祝您平安!
建春
(2010.11.23)


与冷霜的通信(信仰与诗中的观念)

建春兄好,
说是上周末回复你,学校的事杂七杂八,还是拖到了现在。诗是早就读了,两组诗,祈祷诗中我印象最深的有《母亲在电话里催促》、《贫乏》等,性情诗里《情人节》、《姑姑》、《性情》、《六爷》这些读来都很有味道,真见你的性情。我觉得你把你的诗分作这样两类,似乎信仰和俗常生活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无法消融的隔阂,所以,需要为后者单独辟出一个空间,同时在不少祈祷诗中,也有一种封闭感(祈祷当然是你单独面对主,但作为诗本身又需要开放和邀请——我对天主教是门外汉,也许我的感受和看法是受到限制的),但是我也想到,大概正是生命力强旺、性情充溢的人才更感到信仰的需要,而这中间的冲突恰是最好的见证?我在你的某些性情诗里也读到了信仰的表现。既然信仰不是可以在认识上一劳永逸的,那么隔阂和冲突就始终还会存在,就像祈祷的声音和性情的气味也在更深的互渗。
以上是我读过之后一点真实但不具体的感想。我这两年读诗,经常会没感觉,似乎是当代诗某种紧张感(从而造成诗的肉体的紧绷)不知从什么时候松弛了,很多诗读来都觉得涣散,纸上站不起也拢不住,没有一个诗的必然性。我也疑心是自己出了问题,毕竟有几年很少写。但读有些诗的时候就
确信还没有完全丧失判断。我觉得,你的诗中这种隔阂和冲突是真实的,因而有紧张,去克服时就自能带来新的质素,展开新的局面。
草草写了这些,算作一点交流。我结婚一年,有很多意识上的增变,很赞同你上封信中的话,我们共勉。祝你们安好!
冷霜
(2010.11.22)

冷霜:你好!
你很敏锐,就我诗中的问题而言,应该说你基本上是对的。有些有趣的苗头你没注意到,这不能怪你,我们见面交流的机会毕竟太少。
九十年代我与大家一样,是青春的虚无,过去的十年逆势而行,用心做了一个“有”字,至于今后,我是准备“无中生有”,直接的信仰表白大概是不会再写了。我同时是基督徒,无神论者,儒家,道家,佛家…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以一种“自然人”的赤身裸体的信,而是决不肯把汉语历史和现实的包袱放下来却强求上帝救我,且要不断增加这包袱的重量――增加得救的难度。
准备停一段时间,除上课外,有限地做一点艺术方面的工作。艺评和策划会给我某种视角,或气度。我写一种有一定修养的人直觉地认为是诗的诗,从不,或几乎不写观念诗--在学术上“很有道理”的诗。我的诗歌观念是普通、保守的。
暂说这些。握手,祝诸事好!
建春
(2010.11.22)

建春好,
我们的确是交流得少了,我没想到你会同时是基督徒、无神论者……等等,也不太能理解,不过我很同意当代诗要从事于“有”的建设。诗和信仰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即都必须提供出肯定,一个“是”。
还有一点,你对当代艺术了解很深,在我看来,当代艺术观念性很强,这也是它的活力所在,你怎么看?诗歌可以有取于此吗?
冷霜
(2010.11.22)

冷霜好,
你理解你的惊讶。其实我的“宣称”就天主教会来说根本就不新奇,米沃什曾说,天主允许我作为无神论者。我这是学他。当然,新教比较狭隘一些:别的都是魔鬼。因此他们留不住知识分子,你看美国的知分子很少有信教的,大多很左,而民众却虔诚保守,这种二元分化其实是清教教义的结果。20世纪中,新教徒成为大诗人而不冲破信仰的很少见,而天主教、东正教背景的大诗人很多,尽管他们不大宣称信仰(我以后也不会),但实际上仍是。
天主教的中国化化从利玛窦时代就开始了,耶稣会传教士将中国圣贤当先知看待,甚至顺从民俗,大胆地将一些当地的“神”(多半是一些名人祠,比如关羽、岳飞、柳宗元,我的家乡也有一个半佛半道的张王庙)马虎地当作“保护圣人”。当然他们的做法也引起了当时别的修会的极力反对,成为导致“礼仪之争”的原因之一。“梵二”之后天主教的本地化成了主流。台湾连打坐的神父都有。天主教本质上是在“入世”中内敛的,也可“出世”隐修,可以说是进退自如。新教完全是入世了。印度的德兰修女,大家知道她无论什么信仰的人都帮助,却很少了解她成全每一种信仰的态度,帮助临终的印度教徒、佛教徒、穆斯林等按各自的信仰走完人生。
就作为诗人来说,我的涉及信仰的诗,对于缺少同信仰经验的国内读者是很难有共鸣的。如果想写出当代人真实的状况,“信”可能是一个过于狭隘的视角-尽管从本质上,当代人的痛苦根源于无信。为什么不可以更体贴在爱每一个邻人呢,难道他们不都是主所造、所爱的?难道一个无神论者、甚至恶人的心中就完全没有了主的临在(良知的声音)了吗?显然不是。我并没有降低信仰标准,相反,是把信和爱的幅度提高、加深了。基督徒的心灵所求和所得的,根本就不是俗常所谓的“安宁”,恰恰相反,是永无止息的激情。想一想上帝本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个事实有多荒诞…基督教根本就是一种荒诞,是让人不安到死的…因为主所给的平安,不同于世俗所给的平安。另,先教宗若望保禄二世曾会晤了所有主要宗教的领袖。这与救恩的唯一性并不矛盾。――我不多说。
关于艺术,特别是观念,主要是因为艺术有一个媒介的问题。所谓观念,就是将艺术“最基本的东西”(与诗歌并无两样)怎样最恰切地以不同的媒介、方式表现出来。是媒介性决定了观念。所谓“语言学的转向”,在诗中应该也有,可以说在当代诗中也一样没有完成。因为观念谈多了,人们常常一古脑儿把什么东西都称作观念,比如反讽,这其实是一个修辞的问题,不是观念问题。那么就只有臧棣和张枣完成了“语言学的转向”了吗,因为“元诗”?他们显然触及了问题,至于是否有效,完全取决于流失了多少诗最基本、或者说真正重要的东西。诗歌精神需要“观念地再生”。从创造的角度讲,一首或一组好诗必须能在有效地表达的同时,创造一种新的“诗歌观念”,也就是说,要有一个陌生的“质”。前面说了是媒介性决定了观念,那么诗有什么媒介性可言呢?媒介性之于诗,应该隐喻地、存在论地理解。应该从当代媒介已无往弗届地影响了当代人的感觉上着眼。我决不支持网络诗歌之类已具备了当代媒介的性质--这只是被媒介所“决定”的现象,而不是深入到当代人知觉和心灵的内部发出“决定性的声音”。
唉,写得累了。我下午还有事,再谈。
建春
(2010.11.23)

另,

当代艺术让媒介,也就是材料和语言的问题成为艺术中真正重要的,“主题”成了一种过时的诗学。在诗中也是如此。可以说早就如此。媒介有时指传播的媒介,有时指使用的材料,言谈中容易弄混,但都是对的,都是载体。既然诗永远只有词语,若硬要说媒介的话,可以套为所用的材料。如果除了“语言”本身什么材料也处理不好,那还叫好诗吗?观念,当然是处理材料的方法了。方法不等于修辞或技巧。后者总与某种先行的主题有关。我希望写一种根本就没有想象力的诗,而专注于“真实”(即材料)。没有想象力就是最大的想象力。有哪一种虚构、想象,比得上“现实”的魔幻?我反对观念诗,是反对狭隘的、半吊子的观念,不是真正的观念。
(2010.11.23)

建春:
反复读了你的两封回信,大致理解了你的意思。你关于你的信仰的表达,让我感到新鲜,也觉得有说服力。至于观念的话题,前次提出来,倒并没有预设什么立场,我很同意你的这句话:从创造的角度讲,一首或一组好诗必须能在有效地表达的同时,创造一种新的“诗歌观念”,也就是说,要有一个陌生的“质”。我觉得这应该是当代诗的一个前提。我前信中所说的紧张性,其实正是与此相关。至于媒介,我的想法比较简单,诗的媒介就是语言,因为语言同时有社会交际的公共性,诗人需要重新去发明语言。艺术所使用的媒介即使是来自于日常生活,如晾衣架,但经过现代艺术的变革之后,这个命名行为要比诗人发明他的语言简易得多。用一个不知道是否准确的说法就是,在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的写作和视界中,诗歌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之间是一体的,无法分开的,艺术家可能还能换用不同的媒介,以表达不同的观念,观念可以是像一个产品一样,诗人,如果他已经形成他的道路,他就只能深化而几乎不可能改变他的观念和语言品质,就此而言,也许可以说诗是更忠贞的艺术。与这个根本点相比,诗无法像当代艺术那样市场化还是比较外部和其次的问题。
冷霜
(2010.11.26)

冷霜好,
你比我说得有条理。我其实不大懂理论,特别是诗歌理论,东看点西看点,再掺杂点艺术方面的感受。从状态上来说,我不算差,至少我保持了新鲜的感觉,没有老气横秋,没有油。我一次次重新开始。
“祈祷诗”后面几首,近于宣言,实际上已回答了第一首中 “我是谁” 的问题。《颜色》和《嘉年华与法庭》,开阔的气象渐明。你提到的《姑姑》《六爷》等诗,因有叙述的影响,我是不大会在这个方向上用心了,因为那种写法似乎暗含了一种过于直观、简单的现实观。满意的地方在于材料完全是真实的。祈祷诗的每一首气都是很足的,因我写得严肃,所以里面实际上还是有一个结构,至少从内容上说是这样。如果从刚信时的诗算起,我已可以编出一本祈祷集来。我是随身带着历史和现实的重担去信的,这实际上是一个民族的反省。
这一年多讲20世纪艺术史,让我感到,我的确是错过了某种更直接的向度(还可以拣回),但我也避免了不少陷阱。汉语诗人似乎很容易掉入陷阱,我觉得主要是方法论上过于朴素造成的。一谈到“境界”就误认为是世故、苍凉,一谈到精神就不耐烦“现实”,一谈到生活就想到“日常”,把插科打浑误认为智性、修辞,把精神自由等于享乐主义,把批判等于反文化、反道德,一会儿是西方60年代,一会死啃古书…从私利出发,以语言的名义,刻意模糊了简明的真理、基本的正直,如此等等。――讲“策略”才是中国人根子里的毛病,没有操守了(真儒从世间消失),状态、工作都成了一时的东西,不耐久,要么是过于血性的,要么是机会的,策略的。
我想法多,冲动多,没地方说,就都跟你说了。
建春
(2010.11.26)

(冷霜复:)

要么方法论过于朴素,要么又太机会主义——我完全同意你的这个看法。
(2010.11.27)


致王家新(存在意义的写作)

王老师:您好!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存在意义上的写作者,而不是文类意义上的诗人。”这话说得真好。诗歌在当代的处境,在很多诗人那里,已成了一种自怜,在这个自怜的心理上,又有了一种对分行的圣化和滥用。现在一些人的诗,在诗意上已到了低于杂文的水平,这种“出位”,却被美化为诗艺的“突破”。好像任何够不上诗意的唠叨只要敢于分分行,就成了“突破”似的。
在这个考虑中我对诗的理解始终是比较传统的。就是必须强烈、集中,诗关性命,其所指也大。存在,灵魂,人格,人道和文明的立场等等维度是不可以放弃的。
存在意义上的写作者,在我的理解中,一方面当然与存在哲学(实际是一种现代性的、无神处境下的神学)的知识背景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对高度综合的、具有枢纽的意义的诗意和存在的坚持。“存在”必然是一个包含了世间一切维度的存在。“后现代”与其说是一种具有生产力的主张(它毫无生产力),不如说是艺术被政治、族群、身份、性别,反逻各斯(逻各斯即圣言、道,您把圣言直译为“词”)等分化和瓦解的状况的描述。在这种背景下提及“存在的意义”,是对当代知识状况的一种诊断。一个诗学判断。一个强势的回答。
刚从黄石回来,就看到您的信。今年我实际上只发表了一次,三首诗,其中一首还是早期的,所以我给您的是两首。
谢谢!平安夜我全家会在教堂里聆听“say mass”。上帝的确在雨和雪中成了念经的灰鹦鹉。我想象能与您一起分享主的平安-它“不同于世俗所给的平安”。
建春
(2010.12.19)

注:参见王家新《那逃掉的灰鹦鹉》及李昶伟《王家新:书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南方都市报》210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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