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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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12-29 周三, 上午3:53 标题: 王家新 王家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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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逃掉的
灰鹦鹉
在你的嘴里
念经。
你听着雨
并猜测这一次它也
是上帝。
——译自保罗·策兰《光之逼迫》(1970)
作为一个偏爱“以地质学的材料向灵魂发出探询”的诗人,在策兰后期的诗中也出现过不多的几种鸟类,如云雀(“为了云雀的影子”)、翠鸟(“当翠鸟下潜,/ 瞬间发出嗡声”)、猫头鹰(“赌得一猫头鹰卵石——从睡眠的檐角”)、海鸥(“沙奴”)、寒鸦(“ 喉头爆破音/在唱”),等等,此外还有他自造的一种 “鸟类”:乌鸦之天鹅。
这还是鹦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在策兰诗中。如果策兰要写一种鸟,那肯定会是鹦鹉。这不仅因为它是与人的日常起居生活最贴近的鸟类,它和我们的诗人还一定相互凝视过。它那精灵般的存在,它的“鹦鹉学舌”,还有它的“灰”,对策兰这样的诗人来说,都会构成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这样打量了:鹦鹉之于诗人,一个他者?
“那逃掉的灰鹦鹉”:逃掉,意味着它曾在那里(它一直就在那里)。这一次它逃掉了。一片语言的空白。
这真是一场令人惊异的游戏。这里不仅有一种在与不在的“空灵”。那只惯见的灰鹦鹉不再立于枝头,或处在笼子中了,正当你茫然于它逃到哪儿了时,却发现它就在你自己的嘴里念经!
这不正是自我与他者的置换和同一?不管怎么说,在那一刻,鹦鹉被精灵化、被内在化了。
“lesen die Messe”这句德文,意为“作弥撒”,英译为“say mass”,这里译为“念经”。妙在我们的汉语似乎更着重的是“念”本身 ——这好像是专门为策兰准备的一个词!鹦鹉那一声声单调而急切的声音不是在“念经”又是什么?它愈来愈像是念经了。
诗的下一节回到“你”:“你听着雨”。在策兰后期诗中出现更多的是霜、雪、雾,这一次又“开始下雨了”(《法国之忆》)。在策兰那里,雨或雨声的出现总是很特别,“主匆匆走近,他下着雨,他前来凝视”(《偶然的暗记》),等等。
而这一次没有更多的修辞,就这一句“你听着雨”。但它却让雨成为雨,让我们也加入到这听雨的行列。重要的是,由鹦鹉的念经到一片雨声,诗人就这样使倾听成为“倾听”,成为一种艰辛的、凝神的猜测和辨认。辨认什么呢?“这一次它也/是上帝”!
不消说,这样一个结尾有点惊人,也颇出人意外。这就是策兰,你经常不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他也不想让你把握住他的思路。
不过这个“出位之思” 的到来并非那么轻易。“这一次”提示着其他无数次,其他无数次没有当回事,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我们尤其要注意“这一次它也……”中的“也”,策兰经常在诗中运用这个“auch”(也,同样,一样),表示经由内心活动而带来的语气转折或强调,而这一次,是什么把他推向了这个“也”?推向了这个决定性的、领悟的一刻?
还有,“这一次它也/是上帝”中的“它”指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逃掉的、转而在我们的嘴里念经的灰鹦鹉?还是诗人所倾听的雨?
或者它什么也不是,虽然它和这一切有关?它指的是另外一件事物?
显然,要理解这样的诗,我们遇到了难题。我们面对的这位诗人,其痛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其“诡诈”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里的“诡诈”,指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诗人对阐释的抵制。
那就让我们再次回到这首诗所涉及到的几种基本事物。
首先,仍是“鹦鹉”以及它之于一个诗人的关系。在浪漫主义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夜莺、云雀、天鹅之类,这都是那个时代诗人的自喻,是浪漫主义诗人自我神话的一部分。但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情形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活着,像闹钟里的布谷,
不去羡慕森林中的小鸟。
人们上紧发条——我就咕咕鸣叫。
你知道,这样的命运
我希望只有我的仇敌
才能拥有。
这是阿赫玛托娃的一首诗(晴朗李寒译)。策兰曾准备翻译阿赫玛托娃的诗,后来他未能动笔,但在他自己的诗中,出现了这一只鹦鹉。而他所写的这只鹦鹉,也不同寻常,它会引发我们对于诗人身份和处境的审视。可以说,因为策兰的这只鹦鹉,我们得重新打量一下这个当下意义上的“诗人”了。
与此相关,还有一个“词”、本源和意义的问题。这里的词是“太初有词”的词。人们对词的消耗和滥用,已使这样的“词”消失在词中。这就是说,我们已很难说出本源。我们的哀悼是“不可能的哀悼”。我们的家乡,不过是一张“童年的地图”。我们听到、说出的(“你的嘴”!)永远是词的第二音,“每一次的第二和第二音”。(策兰《给词的洞穴铺上》)
这就是为什么鹦鹉会在这首诗里出现。它就代表着“词的第二音”。
不仅如此,这只活灵活现的鹦鹉,还代表着意义的逃遁,代表着意义对一个诗人的捉弄。
在另一首诗中,策兰还写到那来自死亡反射玩具的“银亮节拍”:“你知道:那跳跃/总是,会越过你。”(《这封从未写的》)
这就是说,策兰的“词的洞穴”,依然是柏拉图的洞穴。我们仍生活并书写在一种模仿的模仿里。
这就是为什么策兰会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晚词”(spaetwort)的诗人。他已完全认知了这种命运。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他的诗中总是伴随着一丝反讽的音调。听听吧,鹦鹉就在你自己的嘴里念经!
现在,我们再来看“上帝”。因为诗最后出现的这个“上帝”,人们可以认为这样的诗指向的是“奥斯维辛”之后的信仰危机,指向的是策兰本人作为一个幸存者对上帝的质疑和接近。该诗的思想背景,的确可以和这一点联系起来。有别于另一位犹太女诗人内莉·萨克斯的虔信,策兰也的确是一位“更彻底”、更富有颠覆性的追问者。他的不妥协,他那痛苦的内在分裂和搏斗,从很多意义上,就是《旧约》中雅各与天使角力的继续。
不过,这首诗中的“上帝”,和策兰本人终生在黑暗中对话的那位“上帝”是不是完全的一回事呢?我只能说,这只是在这首诗中才出现的“上帝”。阐释是有其边界的,我们只能在这首诗赋予的框架结构中来谈论这个“上帝”。就这首诗而言,我想,它代表着对意义的寻求和确立。
这就是策兰,即使他对上帝是质疑的,不是那么“充满信念”的,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意义的寻求。他的这首诗,即以独到的、令人惊异的、并且是更为真实的方式,显示了一个“晚词”诗人对意义的寻求。
的确,对我本人来说,真正的启示就在这里。它如此吸引我,不在于诗中的事物各自代表着什么,而在于整首诗的意义生成方式:那意义的鹦鹉逃掉了,它真的不见了吗?不,它就在你自己的嘴里念经。它也是一种“不在者之在”。这个在又不在、百般捉弄着我们的灰色精灵,这个最让人惊异的学舌者、模仿者,在这一瞬,在沙沙的雨声中,也许就是“上帝”!
说到“上帝”,真的有一个源词,一个原创者,一个上帝吗?有,也许有,但它们都永久地处在“回答的沉默”里。
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有着一张“疲惫的破嘴”的肉身存在,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我们最真实的处境中来寻找那么一点点意义。找到了那么一点点意义,也就找到了“上帝”!
因此,还需要去问这就是一个诗人的“上帝”吗?我们已不能再问。因为这就是一首诗的形成。
在灰鹦鹉发出的念经声中,在雨声中,是一个诗人对那最不可言说者的领悟。在这一瞬,他感到了一种“在场”。在这一瞬,道成肉身。
是不是这样呢?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这是一首存在之诗。它因言说存在而存在,如此而已。
我也再次知道了,面对这样的诗,任何阐释都是无力的,甚至是“蹩脚”的。
抬起头来,这北京的灰蒙蒙的冬日天空,那个从策兰诗中逃掉的灰鹦鹉,就在我们的嘴里念经。
2010-12-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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