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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伊诺哀歌》的翻译和接受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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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张易晟



加入时间: 2007/08/17
文章: 123

文章时间: 2010-9-11 周六, 上午7:32    标题: 《杜伊诺哀歌》的翻译和接受问题 引用回复

袁洪敏

摘要: 里尔克的晚期代表作《杜伊诺哀歌》是诗人一生的经验和思辩的结晶。无论是语言的创意,还是思想的深蕴,都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遗憾的是,通过对照原文,参考德国著名学者对《哀歌》的阐释,仔细通读各个译本,可发现在原文的理解上大多存在着相当严重的问题。以译文的准确性为重点,取第九首哀歌为例,比较绿原和李魁贤先生的译本,可找出存在的问题,分析错误的原因,并提出对《哀歌》翻译和接受的一些看法。
关键词:里尔克; 《杜伊诺哀歌》; 译文 ;准确性

在纯粹的意义上称得起诗人的人:里尔克——这个世界上性情最柔弱、精神最充溢的人,(1) 这个使德语诗歌破天荒第一次臻于完美的人,(2) 他与叶芝、艾略特被誉为欧洲现代的三位伟大的诗人。《杜伊诺哀歌》(Duineser Elegien) 是诗人长达十年呕心沥血的代表作,“《哀歌》与艾略特的《荒原》被视为现代诗歌史上的两部‘天书’,语言的创意和思想的深蕴,都达到了迄今未被后世诗人企及的境地”。(3) 里尔克的影响并不仅仅限于诗歌界和文学界,他对理论界(比如西方哲学、神学等)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海德格尔写过《诗人何为》等文章,专门阐发里尔克的思想,鲍勒诺夫也写过解释里尔克诗歌的专著,德国著名学者瓜尔蒂尼甚至还撰写了一部《此在之释义》,(4) 对每一首哀歌进行逐字逐句的阐释。
里尔克进入中国,功劳应该首推冯至先生。冯至很喜欢里尔克的作品,他翻译的《豹》、《秋日》等作品,几乎达到了与原作相当、一字难易的程度。同时,冯至本人创作风格的成熟,与他酷爱里尔克的诗歌是分不开的,他的《十四行诗》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脱胎于《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里尔克堪称中国新诗中历久不衰的神话,无论是在30、 40年代,还是在现时,对中国诗人来说,他都是一位令人着魔的伟大诗人”。(5) 对里尔克诗歌的喜爱,除了语言的美感外,诗中的思更为读者甚至研究者着迷。例如刘小枫先生的《诗化哲学》,便是从哲思的角度,对里尔克的诗加以解读。但是,从现已发表的评论文章来看,主要是针对早期和中期作品,对晚期代表作的研究却十分罕见,这种比例显然不正常。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哀歌》固然难度极大,但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研究里尔克的中国学者(很遗憾,学德语的寥寥无几),除了极少数略懂德文,大多数都是靠译文,因此,译文就是研究的基础,译文是否准确至关重要。如果译文不准确,甚至意思含糊,会使许多研究者读不懂本文,于是望而却步;即使勉力而为,也必然导致研究结果的混乱,断章取义,甚至走入误区。
那么,《哀歌》在中国的翻译情况如何?它最早是由台湾诗人李魁贤先生全文翻译的,书名为《杜英诺悲歌》,1988年台湾名流出版社出版;199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绿原先生译的《里尔克诗选》;随后是林克先生的译著:《〈杜伊诺哀歌〉与现代基督教思想》(上海三联书店,1997);黄灿然先生由英文转译的《里尔克诗选》(河北教育),出版于2002年;2003年又有张索时先生的译著问世:《里尔克的绝唱》(百花文艺)。至于《哀歌》的节译,最早当属陈敬容先生,大概是四十年代从英文转译的;魏育青先生翻译的《里尔克》(三联书店,1988),收录了一些断片;另外,有些章节散见于林郁选编的《里尔克如是说》(中国友谊,1993),译者不详,从语言风格看应为台湾学者。
从译本的数量来看,《哀歌》显然很受中国翻译者喜爱。然而,笔者对照原文,参照瓜尔蒂尼的《此在之释义》,仔细通读了各个译本,却发现大多存在着相当严重的问题。虽然许多人认为诗歌是不可译的,“译者即叛徒”,便是针对译诗而言,再加上《哀歌》的理解难度极大,都给翻译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翻译《哀歌》,无疑对每个译者都是一次严峻的挑战。但是,鉴于《哀歌》的价值,这又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译者面对它,虽不可为而为之。当然,考虑到翻译的难度,现在恐怕无法达到完美,尤其考虑到《哀歌》丰富的思想内涵,我们不妨退而求其次,在“信”字上多下功夫,争取拿出尽量准确的译文来。为此,比较各个译本的优劣,找出存在的问题,自然不无裨益,也是本文的重点。《哀歌》共为十首,约有一千多行,本文由于篇幅有限,所以仅以第九首哀歌为例,对比李魁贤先生和绿原先生的译文。文中的参考译文,在原文理解上主要依据瓜尔蒂尼的解释。
为了帮助理解,这里对第九首哀歌作一个简单的概述,这首哀歌主要探讨人的生命即此在有何价值和意义,它有一条相当严密的思路,层层递进,最后给出了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此诗的创作背景:有一天,里尔克漫步穿过山坡上的一片灌木丛,月桂树的形象令他深深震撼——树枝结实而有条理,果实稳稳地挂满枝头,树叶显得高贵,边缘还有小小的波纹,恰如一阵风的微笑。这时诗人想:如果生命构成了此在的内容和意义,月桂树的存在就已足够,它是如此纯洁和神圣,但是,为什么还要有人这种奇特的生命——“既逃避命运,又渴望命运”?之后,诗人不断地寻找答案:人在此间不是因为常人所关注的“幸福”,这种短暂的恩惠不久将会失去,复归于无;也不是因为“好奇”或“心的磨练”,这一切月桂树大概均已赋有。而是因为此间有许许多多美好而各异的事物,因为“此间的万物似乎需要我们”。需要我们做什么?暂且存而不论,只是隐约点示,“这些逝者”与人类有着奇特的关联。此间美好的一切不停地流逝着,消亡着。对于敏感的诗人,这永远是一种椎心蚀骨的创痛。当然,作为“逝者中的逝者”,人类与万物一样逃不脱逝去的命运,但是可以肯定,在此间的这一次存在自然有其价值,是“不可剥夺的”。于是“我们催促自己”,去实现人的此在。尔后,当我们死后进入另一个国度,我们能带去什么?诗人发现什么也带不去,就连诗人一度赞赏的“痛苦”、“沉重”、“漫长的爱的经验”,统统无法带去。哪怕是“不可言说的东西”,即诗人极度推崇的赋有神性的东西,带到星辰那里也无任何意义,因为在那里,天使更不可言说,这是他们的本质属性。
至此,诗人自身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几乎放弃了从前看重的不可言说的事体,转向了可言说的事物。“我们在此,或许为了言说”,为了言说那些日常事物,它们身上包藏着人类祖祖辈辈积淀的情感。诗人感到工业社会给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可经历的事物/史无前例地沉坠而去,因为/没有图像的行为排斥并取代它们。诗人欣赏那些手工艺品,厌恶机器生产出来的批量产品,这些不过是赝品和“假物”。
当人们尤其是诗人——人类的代言人——怀着深情言说可见之物时,便将物纳入不可见的心中,使它在那里获得“一次不可见的存在”,即一种“内向的存在”。在此,可见之物被“转化”为不可见之物,通过这种转化,物固有的逝性被消除了,仿佛它达到了某种永存。这正是万物对人类的需要,万物将拯救的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这也正是人的此在之意义和人类所肩负的使命。同时在转化的过程中,人自身也变得充实,变得完善,因为转化的前提和动力是人对万物的爱。里尔克由此建立了自己神奇的“心学”,心或是自身俱足的爱的空间,或是与天使栖居的“宇宙内空间”(Weltinnenraum)隐秘相通,二者皆可充当永恒之凭藉。所以诗人才会以这样的句子结束全诗:我活着,靠什么?童年与未来/俱无减损……充盈的存在/源于我心中。转化靠言说,言说即歌唱、赞美。至此,里尔克本人也转化成了一个绝对地、无条件地赞美之诗人,一切都在赞美之列,就连死亡也不例外,一切都打通了,敞开了,和谐了,这是一种至境。此外,从《哀歌》的整体结构来看,由第一首开篇的疑问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追问人与神之间有无关联,中间经过“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苦心求索,直到第十首的起句: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认识的终端,/向赞许的天使高歌大捷和荣耀,最终对该疑问给予基本首肯的答复,这个答案显然建立在第九首的转化的基础之上。因此可以说,第九首构成了整部《哀歌》的转折点,也是里尔克对此在的解释的核心。
下面对第九首哀歌的译文作一个对比,找出其中的错误,并加以简要的分析。
1—5行参考译文(6):(根据林克先生的译文,略有改动,以下均同)

为什么,既然度过生存的期限
业已俱足,譬如月桂,叶色略深于
一切绿色,每片叶子的边缘
呈小小的波纹(像一阵风的微笑)——:
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

作者开篇就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即人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这一生就只是度过生存的期限,月桂树的存在就已足够了。这里以月桂树代表单纯而充实的生命。这句话绿原先生是这样译的(以下简称刘译):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

原文的语法结构并不复杂,有一个主句“warum dann Menschliches müssen”(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和由一个“wenn”带起的条件从句,在这个从句中“es”是形式主语,真正的主语是带“zu”的不定式,“als”在这里的意思是“如像……”(相当于“wie”), “Lorbeer”(月桂) 后面的短语则是修饰“Lorbeer”的。作者为了强调“warum”(为什么),所以把它提到了句首。刘译把“月桂”的修饰语当成一个句子,多出了一个主句。

Oh, nicht, weil Glück ist,
dieser voreilige Vorteil eines nahen Verlusts. (7—Cool
参考译文:
哦,不是因为幸福在
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

此句紧接上句,对“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给出了一个理由(其实是常人的看法),但是被作者否定了。幸福并不构成人的存在理由,因为它虽然是我们在此间获得的一种恩惠,但“只是以一种急匆匆的形式存在,只是本真存在的仓促的序曲,闪光的前奏”。(7)不久它就会丧失殆尽。请看李魁贤先生的译文(以下简称李译):哦,不,因为幸福是/一种接近来的失落过于急切的利益。绿原先生的译文: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他们都译得不够准确,叫人读不懂。“nicht, weil……”是一个简化的原因从句,原形应是:“es ist nicht ,weil……” 译成中文应是:“不是因为……”如果译成“不,因为……”容易产生误解。“dieser voreilige Vorteil eines nahen Verlusts”,这是由一个句子浓缩而成的名词词组,在德语中很常见,中文直译则显得生硬,似乎可以考虑将其还原为句子。另外, “Verlust”译成“失落”、“损失”,“Vorteil”译成“利益”,大概都值得斟酌。
11—13行参考译文:

而是因为此间很丰盛,因为此间的万物
似乎需要我们,这些逝者
跟我们奇特相关。我们,逝者中的逝者。

这段话的意思可以参照前面的概述。“Hiersein”(此间)指尘世万物的存在,这种存在很丰富;而且万物好像需要我们,因为它们在不断消逝(“逝者”);人是最具逝性的,因为人最有感觉,能预感并意识到死亡,所以人“既逃避命运”(缘于痛苦),“又渴望命运”(欲承担使命)。人始终是一个矛盾体。这里层层递进,思路非常严谨。刘译的第一句意思有偏差: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再看李译:且因为/短暂的今世,一切对我们都似乎/需要且不可思议。最最短暂的我们呦!李先生也没有读懂第一句,而且没有把“angehen”(与某人相关)的用法搞清楚。
18-21行参考译文:

于是我们催促自己,想要成就它,
想要拥有它,在我们简单的手掌里,
在更加充实的目光里,在无言的心里。
想要成为它。

我们清楚地知道,人生只有一次,所以催促自己,想要完成这个一次性的此在——文中的“它”(es)。接下来的三个排比正是三种完成方式:做(手艺);看(深情的关注);化(将物化入心中,使之永存)。当然,转化在此尚未正式涉及,是预设的悬念。而由言说开始,至“无言”告终,即是由此岸进入不可言说的彼岸。正视矛盾,甚至推至极端,但又尝试在更高的层次上达到统一,这便是里尔克的思之特质,绝对不能忽略。现在来看李译:

因此我们逼迫自己且愿意去履行,
愿望就在我们简朴的双手,
盈满的眼眶以及静默无语的心中。
我们愿意如此。

oh zu sagen so, wie selber die Dinge niemals
innig meinten zu sein.(35—36)

参考译文:
哦,如此言说,就连事物也从无此意,
仿佛内向地存在。

原诗的语言极其简洁,必须从作者的思路去理解,这里的基本意思是:言说可以使物达到“内向地存在”,这种言说之神奇功效——再次为推至“转化”作铺垫—— 是物自身无法达到的,甚至是物不敢想象、不敢奢望的。看一下他们的译文:啊,就像事物本身从未热心地被想像的/那样说着。李先生对这句话完全理解错了,首先,这句是主动态,而非被动态。其次,“innig”(内向的)充当“sein”(存在)的状语,而不是修饰“meinten”(认为,觉得)。绿原先生也没有读懂句子的语法关系: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热切希望存在一样。诗的语言力求新异,所以这里语序稍有变动,如果加以规范,意思很容易明白——oh zu sagen so,wie selber die Dinge niemals/meinten,innig zu sein.

61-63行参考译文:

甚至哀怨的痛苦怎样毅然
纯粹化为形象,充当一个物,
或死入一个物——,在彼端极乐地离别琴身。

这一段有两层含义。其一,人的痛苦之转化,与物的转化趋向相反,即由抽象的、形而上的、总之看不见的精神痛苦化为一段旋律,一个艺术形象,恕可“充当一个物”(即艺术品,这里需要说明,在里尔克的心目中,物的地位绝不低于人)。当琴音飘散时,原来的痛苦已然成了欢乐。其二,痛苦在此指代痛苦者,当一个极悲的生命“死入一个物”时,它便可以“极乐地”进入“彼岸”,而这正是里尔克构想并渴望的生与死的统一。这里的“彼端”原是“彼岸”(jenseits), 即死亡的国度,而“极乐”(selig)一词在基督教中非死者莫属。
绿原先生译成: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主要错在没有弄懂“sich zu etw. entschließen ”的意思:决心做某事。李先生在这个词上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后面有一句话: Namenlos bin ich zu dir entschlossen,也是“决心做某事”之意,不过改为系词+表语的句型,他却译成:难以名状的我是全心地取决于你。原意其实很简单:无名地,我毅然转向你。再看后半句,刘译: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译文与原意相差甚远。
以上是译文中出现的一些较大错误,还有许多小问题未能一一列出。此外,有些误解因涉及面较广,不易解释清楚,这里也未收入。译文的问题主要可分为下面几类: 1. 语法上的错误。除了在比较难的语法上出错,语法简单的句子也有不少误译。2.理解上的错误。因为不熟悉背景,或未领悟作者玄思的旨意,或未弄懂词义和词的用法,导致了程度不一的理解偏差。 3. 中文表达含糊不清。李魁贤先生和绿原先生皆是著名诗人,其中文水平不容置疑,然而遗憾的是,他们的译文相当生硬,意思模糊,还有一些读不懂的句子。4. 某些关键词的译法不够准确。这首《哀歌》以“转化”(Verwandlung)为中心,牵涉到一系列意义独特的词语,例如:可说与不可说,可见与不可见(李译为“隐形”),还有一组与“存在”(Sein)相关的词——Dasein(此在),Hiersein (此间之在),gewesen sein(曾在),ist(在,sein 的现在时,里尔克以此特指真实而丰盈的此在),可惜翻译得不怎么到位。这些词语构成了里尔克思想体系的基本术语,所以翻译时既要考虑用词准确,还应当兼顾词语之间的契合,确实需要译者仔细斟酌。
总而言之,在笔者看来,出现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可以归结到译者的德文水平欠佳。《哀歌》的思想之深奥,语言之精湛,理解难度之大,是为专家们所公认的。要想译好《哀歌》,首先必须有扎实的德文功底,否则不可能透彻地理解原文,也就不可能拿出比较忠实的译文。因此,就译文的准确性而言,能否读懂是最基本的,但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外语专业的译者可能译不精,但非外语专业的诗人和学者可能译不准,这或是一个相当致命的硬伤。因为以有限之本领去译《哀歌》之天书,难免力所未逮。也正是因为未能“吃透”本文,李,刘二位在翻译中主要采用了直译。在可能的情况下,直译固然是译诗的一种好方法,但是,若未能对原义了然于胸,结果往往是形近而神远,至少语焉不详。笔者曾在网上读到台湾秀陶先生的文章,标题是“中国有人?中国无人!”(Cool该文对绿原先生的翻译持全盘否定的态度,大概也有一定的根据和道理。可是恕我直言,与绿原先生相比,李魁贤先生恐怕难出其右。
本文只找出李译和刘译的错误之处,当然并非其全貌,而且无论如何,他们的功劳也是不能抹煞的,正是他们的译文使读者更多地了解了里尔克。李先生是1972年在瑞士成立的里尔克学会唯一的华人会员,完整地译介里尔克的作品,当数他最早也最多。绿原先生翻译的《里尔克诗选》收有各个阶段的作品,尤以“物诗”(Ding-Gedicht)的译文为佳。或因中期作品相对简单一些,较易驾驭;或因他本人的创作风格与“物诗”的风格颇为接近。
至于其他人的译文,这里也尝试作一个总体评价。黄灿然先生的译作是由英文转译的,这种方法使原诗的精华损失更大,现在似已不宜采用。魏育青先生译得不多,但译文相当准确,表达也比较自然、精练。张索时先生的译文总体而言较差,错误很多不说,还经常出现一些好笑的译句。试举一例,第八首哀歌的第一段写道:因为我们/早已让幼童转身,迫使他向后/观看形象,而非敞开者……原意很清楚,动物是向前看,故可看见敞开者。人的目光则与之相反。儿童本来与动物一样,但是在成人的强制之下,逐渐改变了看的方向,此即“转身”之意。且看张先生是怎样译的:因为我们把婴儿倒竖/起来强迫他倒着看/并没有动物脸上/深刻的空茫感……他还专门为此句加了注解:“婴儿无知无识最接近动物,而动物,据说,与人相反,看物成倒像,所以倒竖婴儿,以验证人兽观物的不同后果。”(9)《里尔克如是说》这本书影响很大,很多文章引用它的译文,有的论文也把它列入参考书目,如范劲的《冯至与里尔克》(武汉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外国文学评论》No.2,2000),甚至,国内唯一一本阐释《哀歌》的著作《纯粹的声音》也大量引用它的译文。但是,它令我既失望,又震惊。直截了当地说,这本书的译文质量太差,错误比比皆是。书中也收有《哀歌》的很多片段,第九首则是全文,我读了之后,发现几乎没有一句是译得比较准确的。这里只需看前面讲过的一段,原文虽很简单,但却被译得惨不忍睹:哦!其原因不是因为幸福。/越早得回近来失去的东西,对幸福越有利,/但那不是由于好奇心及灵魂的学习,/因为灵魂早已寄托在月桂树上……比较一下参考译文:哦,不是因为幸福在;/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不是出于新奇,或为了心的磨练,/这一切月桂或已赋有……在这种译文的基础上去搞研究,结果可想而知。
鉴于《哀歌》的重要性,翻出好的译本实属当务之急。在笔者看来,我们应该首先搞出几个比较忠实于原文的、让读者信得过的译本,在这个基础之上,然后或可推出一两部形神兼备的佳作。为此,同时也为了推进《哀歌》的研究工作,有必要引进国外一流水平的评注著作。比如瓜尔蒂尼的《此在之释义》,以及施泰讷先生 (Jacob Steiner)阐释《哀歌》的专著。而笔者之所以不揣冒昧,写出这篇可能过于尖锐的文章,也正是为了抛砖引玉,希望翻译界对此关注并展开讨论,俾使《哀歌》之移译至臻完美。
最后还想谈一件事情。我曾经读到一篇关于《豹》的评论文章,标题竟是“晦涩,但不复杂”!(10)后来又读过诗人臧棣的文章:《汉语中的里尔克》,那是他选编的《里尔克诗选》的序言,对里尔克作了相当全面的评价,文中也出现了相同的评语:“里尔克是位晦涩的诗人,但却不是位复杂的诗人。”(11)晦涩但不复杂,岂不是故弄玄虚?我在考虑,这里所提到的“晦涩”,与大多数《哀歌》译文之模糊,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不久前,我还读了北岛先生的一篇文章,也是专论里尔克的:《里尔克: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其中这样写道:“里尔克一生写了两千五百首诗,在我看来多是平庸之作,甚至连他后期的两首长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12)虽然北岛在文章后面“对开篇时对两首长诗的偏激做出修正”,但最后的结论仍是:“《杜伊诺哀歌》包罗万象而显得空洞浮华……”(13)北岛在文中承认,他自己并不懂德文,因此,他对《哀歌》的评价,显然以阅读中译本和英译本为依据。译本的重要性在此凸现出来。但是,不管原因何在,中国学者和诗人对里尔克及其《哀歌》作出这样的评价,恐怕很值得我们深思!



[注释]
(1)保尔•瓦雷里:《怀念与告别》,1927 ,转引自霍尔特胡森著《里尔克》,魏育青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276页。
(2)罗伯特•穆西尔:《在柏林纪念里尔克的演讲》,1927,转引自霍尔特胡森著《里尔克》,魏育青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279页。
(3)里尔克、勒塞等著:《〈杜伊诺哀歌〉与现代基督教思想》,林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编者前言。
(4)(7)瓜尔蒂尼:《赖纳•马利亚•里尔克:此在之释义——杜伊诺哀歌的阐释》,Kösel出版社,慕尼黑,1977年,第335页(Romano Guardini ,《Rainer Maria Rilkes Deutung des Daseins— Eine Interpretation der Duineser Elegien》, Kösel-Verlag, München,1977, S.335)。
(5) (11) 臧棣编:《里尔克诗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页,第5页。
(6) 原文参见:Rainer Maria Rilke ,《Die Gedichte》, Inserl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661—664.
(Cool 参见 www.myrilke.com.
(9)里尔克著:《里尔克的绝唱》,张索时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52页。
(10)参见《中学语文教学》,2003年第8期,第29页。
(12)(13)参见《收获》,收获文学杂志社,2004年第3期,第117页,第129页。

——原载《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版)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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