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对没有创造力的作品没有感觉”——笔记燎原 安琪

[皖南]

一

端午以来，沉甸甸压在我左胸的是一块名叫燎原的巨石，自从领命撰写一篇与之有关的印象记开始，我全身的肌肉便处于紧张状态中，电脑搜索的是燎原，眼睛盯住的是燎原，嘴里念叨的是燎原。因为撰写此文，我又重新细读了一遍1998年他连载于《星星》诗刊的《中国当代诗潮流变十二书》，以及此前读过四遍的《海子评传》及读过一遍的《昌耀评传》，连同零星读到的燎原的单篇文论，应该说，我对燎原的阅读是充足而广泛的，作为他所有文字的心领神会者我自觉当得起他的知音，却在对自己书写能力的怀疑中感到无比焦虑——燎原纵横游走于先锋诗歌文本间的洒脱自如和独属于他自己的天机道破灵光乍现的评论语汇注定让他的批评者感受到威压。这么多年，中国先锋诗歌批评界具备燎原“直觉式”洞察批评对象能力者寥寥无几，燎原先天具备的原始莽撞的生命力和按捺不住的绚烂才情使之在遇到同样具备如此禀赋的诗人时极易产生电闪雷鸣的冲撞，并进而迸发出夺人心魄的极光火焰。这可以解释何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写出了《海子评传》和《昌耀评传》两部足以成为后人研究海子和昌耀时绕不过去的母本。
2010年6月19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庞德研讨会之读诗会”上，我第一次听到西川说起燎原“直觉式”写作能力之于学院派“引经据典式”写作的不同，前者讲究依凭自己敏锐的嗅觉和心灵之眼来感知所评对象的优秀，后者则要求论者摒除自己的主观之见而以他者的语言来显示自己的客观公正。可以说，对天才诗人海子，只能以天才的方式进入，天才是不可复制而独创的，论者的叙述角度叙述语言也应该不可复制而独创。西川的话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何以是燎原而不是其他人把握到了海子的精髓：没有自己颖悟力和文字生成力的人是走不进海子的。
一个批评家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写出了多少文论而在于他写出了什么文论；一个批评家的重要性不在于他研究了多少人而在于他研究了什么人。犹如罗曼罗兰之于米开朗琪罗、贝多芬和托尔斯泰，燎原无疑将与海子和昌耀共存。在某网站所做的民意调查中，每个喜欢海子的人都读过燎原的《海子评传》，显然作为同样被造化选中的人，燎原以自己天赋中直抵事物本质的神奇伟力注视到了海子钻石般的光芒并且把它指认出来。西川在《海子评传》序言中所言及的燎原对海子有着“血亲般的理解”成为读者感同身受的共鸣。2001年5月25日，我在《记忆燎原和他的<海子评传>》中如此写到： “我长久地沉默着，我必须以这样的姿势保持自己不被世俗生活迅速击毁并融化的愿望。从昨天到今天，身边的世界在渐渐退去，代之以海子的世界。我眼含热泪，一直在燎原的笔端中触及另一个燎烈天堂的神话。十二年了，当我们在尘埃纷扰的现实中遗忘关于诗歌的本质，甚至以诗歌的名义进行大地上蚂蚁们的钻营和械斗而自为得意时，是燎原让他的精神兄弟海子复活，使我们在不可逼视的光焰中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并以此获得短暂的提升。”
《海子评传》初版于2001年，再版于2006年，被认为是研究海子的一部不可替代的专著，之后诗歌界陆续出版的其他作者与海子有关的文著大都参照燎原的《海子评传》却一直没有得到学界、诗界乃至海子家人的公认其理由在于，他们与海子之间没有在血液及气质类型上的对应，这种“对应”更多来自先天，其所蕴含的无法言喻的神秘因素很难凭借后天的修为习得。海子的弟弟查训成拟在安庆开书店，唯一选要的主打书就是《海子评传》，他说，这是他和家人认真阅读了所有与海子有关的书籍后觉得最接近海子的一本。
作为批评家的燎原是寂寞的，在以资历（主要是年龄长幼）、学历（主要是文凭大小）、学校（主要是名校与非名校）排资论辈的诗歌批评界，燎原并未获得足以匹配他成就的位置。燎原的寂寞已经很久，这寂寞就如大鹏展翅于九万里高空，虽有置身宇宙洪荒之壮阔，却也有种和着寥寥的冷凉。
但燎原的寂寞被海子遇到了，也被昌耀遇到了。他的寂寞便万古流长。

二

如果说海子是公共资源可以为大家共享的话，那么昌耀作为独特的大诗人意象则非燎原来书写不可——造化又一次安排了燎原参与、见证并用文字赋形昌耀的使命。1999年12 月5日，距离《海子评传》全书26万字终稿的前23天，燎原意外地接到昌耀从青海打来的电话（时燎原已定居威海），声息哽咽气如游丝的昌耀说，他已到了癌症晚期。燎原心头一紧，突然脱口而出：“昌耀，我给你写一部评传。”
燎原的脱口而出有神启的一面，也有此前昌耀在“生命将尽的关头以超常的毅力和坚忍选定并最终修改罢《昌耀诗文总集》的所有作品”后“郑重地将这部《总集》序言的写作，亲自指定为他的忘年交燎原”（韩作荣语）的知音般的认领和回报。当我忆及这一幕我恍然来到刘备托孤的场景，辛酸中竟有了一丝安慰：有了燎原来写昌耀，昌耀足矣。造化又一次精美绝伦地安排了传主与作者的相遇在 1979年的那个春季。时在青海师范学院读大一的燎原结识了从流放地回到《青海湖》编辑部的昌耀并与之有了诗歌交往后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位身在青海的国家级诗人。这种判断同样来自燎原先天具备的对重要诗人“别有感受”的禀赋，同年，燎原即为昌耀写了一篇诗歌评论，1981年初，又以《大山的儿子——昌耀诗歌评介》为题写出了有关昌耀诗歌的第二篇评论并很坚决地以如下的狠话为昌耀定义：“至于昌耀的诗将表现出怎样的生命力和价值，我不愿妄加揣测。因为有白纸上的黑字在，像相信历史的‘淘汰法’一样，我也坚信历史的‘优选法’。”多年以后当一个气概非凡、光华照人的昌耀升起于众人面前时回顾1981年燎原的这番话，除了发自内心的叹服我们还能干什么？！
燎原的“直觉式”判断能力又一次在昌耀身上得到了检验，犹如和氏对和氏璧虽九死而不悔的信守，这信守如此果敢而令人动容又岂是“事后诸葛”的聪明所能比拟？燎原是上天派给昌耀的最丰盛的礼物，是昌耀一生苦难、坎坷、清寒、孤独的最有价值的回报。1955年6月，19岁的昌耀未加思索地在青海干部招聘团报名处报了名并奔赴青海西宁时并未想到，冥冥中命运已为他布下了造就一个大诗人所必须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昌耀更未想到的是，命运同时为他在这片土地上降临一个用以记录他不凡一生的燎原——1956年4月4日，燎原出生于青海西宁乐家湾陆军医院。在青海的天空下他们开始了气息间的交流和对接。
《昌耀评传》的书写采用的是和《海子评传》略为不同的写法，如果说后者的天才、早夭及与燎原仅有的一面之缘迫使燎原在对海子生平的叙述中融入更多心灵想象和精神求证交错相融的手法的话，那么在对昌耀的书写中燎原则得天独厚地享有大量原生的第一手资料，这里面有昌耀一生轨迹之于燎原的熟谙，昌耀所生活其中的青海之于燎原的本土命理吻合，昌耀之文本之于燎原的心领神会，种种这些，构成了书写《昌耀评传》的只此一个：燎原！长期致力于挖掘推举昌耀的韩作荣在列举了燎原之于昌耀的意义后如此总结到：“……鉴于此，《昌耀评传》也只有燎原才能写好。”
阅读《昌耀评传》我有了如同阅读《海子评传》的冲动，燎原一如既往地带给我们关于理想、青春、热血的激活，这是一个有冀望的人对燎原笔下人物的呼应或者绝望，因为笔下人物的真实而有呼应的可能，也因为无法达成笔下人物的生活而有绝望的悲哀。燎原笔下的海子和昌耀，和我们曾经共同呼吸在这块大地上，现在，他们被燎原的文字雕塑成两面饱满光亮的镜子，时时提醒我们，可以承认我们无法活得像他们一样壮烈或丰富但不要忘了古训：见贤思齐。
阅读《昌耀评传》我有了再次打开家门加入另一种生活的隐念但我最终没敢实施只能说我不具备昌耀的勇气，而《昌耀评传》所带给我的冲动指数曾经一度飙高映证了燎原在人物评传这类文体上的卓著，他让死者激活生者让生者在死者面前得到反思乃至自惭形秽——中国的人物评传自此有了足以称傲世界的经典。

三

燎原经由人物命运所概括出的属于此一类人共同的宿命般的谶语在昌耀身上以如下句子表现：“昌耀的人生位置是不断前移的”，在海子则以如下文字表达：“这就是人类那些艺术圣徒的命运。并不是命运和他们过不去，而是他们把自己献在了代表人类追逐终极光明的祭台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弃却尘世的幸福，但一进入圣徒的轨道便身不由己。”类似种种令人大梦初醒的归纳语句高度准确却又如此率真自然地被他信口说出。燎原的书写语言有一种混沌苍莽的大气象，其意境之开阔因着强大的内力胶合而显得疏密有致，既有俄罗斯建筑的恢弘壮烈又有哥特式建筑的锋利峭拔。燎原似乎特别能够感应到农耕的、边缘的、逆险的、孤绝的人生状态之于一个人的艰辛磨砺和最终成就。他说：“我只对没有创造力的作品没有感觉。”
顺着燎原的成长轨迹回望他的童年，1961年，5岁的燎原随母亲回到老家陕西省礼泉县药王洞公社唐家村。燎原自述：“村庄北面20公里处的九嵏山顶，是高兀巍峨的唐太宗李世民陵冢，它曾俯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举世闻名的‘昭陵六骏’石刻，就曾布列于其下的昭陵陵园。多少年后，当我有了较深入的西域、中亚知识，曾对那六匹骏马的名字遐想不已，它们分别叫做：飒露紫、拳毛騧、青骓、什伐赤、特勒骠、白蹄乌。也是在若干年后我才得知，王羲之的书法真迹《兰亭集序》就埋藏在那座地下宫殿。”1999年和2008年我曾与燎原有过两次近距离聆听教诲的机会，身材魁梧、语音厚重的燎原举手投足间有着强大的气场分明与他成长的那片盛唐文明大有干系，这种气场目前我在西川身上见到，在庞德的相片中也见到。所谓的气场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往小了说是人格魅力，往大了说是大象无形。庄子笔下经常有这类物事出现譬如坐在泰山上垂钓北海这样一个面目难以被凝视描摹的人在我看来说的就是燎原们。阅读燎原文论、和燎原交谈都是一种享受，好比走进了图书馆打开了思想库，其间银瓶破碎倾泻而出的才华和丰盈充沛的信息让读者取用不尽。
在学院派千人一面的批评文字里批评变得不忍猝读，唯有燎原，既恪守谨严的调查论证又出入自如地在快意恩仇的表述中使一个个被评述对象耸立于纸上，其机锋四射的点化令人叫绝。燎原这方面的才能以1998年在《星星》诗刊连开一年的专题《中国当代诗潮流变十二书》和2004年由《诗歌与人》推出的专著《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最为优异。前者以其系统、精粹的史料，宏大、深刻的笔触，对“朦胧诗”以降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做出的梳理，是中国当代诗歌论著中的杰出文本之一，获得了“1998年度星星跨世纪诗歌奖”；后者以“诗歌观照生命”的专业眼光遴选出新时期48位诗人并给予酣畅淋漓的文字塑形而成为众多高校诗歌教学的范本。

四

关于燎原，我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大约是1998年我还在福建时，据我认识的一个本地报社编辑口述，燎原曾在某次全国报纸副刊编辑会议的某个宴席上对着同桌一个大放厥词于诗歌的同仁拍案而起：你算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对诗歌说三道四？燎原所拍案的对象恰好也是我认识的，其人恰好也是只会写点“歌德体”文字但因身居党报而成天张狂自得，所以我完全想象得出燎原在那副外行藐视内行的嘴脸前按捺不住对其公然羞辱的激愤。
我记起1999年4月，在江油并不熙壤的街道，燎原面容沉峻地谈及海子：“你想想，当众人都把眼睛盯着自己鼻尖时，海子却已越过当下，他目力所及的是以金字塔和诗歌、箴言、故事为代表的古埃及文化；以空中花园和史诗《吉尔伽美什》为代表的古巴比伦文化；以《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两大史诗和《吠陀本集》、《奥义书》以及佛教为代表的古印度文化；为以上文化所启动、所激励的，以神话、荷马史诗和四大悲剧为代表的古希腊文化；直至公元一世纪古希伯菜民族的历史文学总集《圣经·旧约》，和跟随其后以《古兰经》为代表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那时，燎原已做好写海子评传的准备。江油之后，他直接取道海子故乡查湾，开始了对这一只扑向太阳之豹的追寻。
2003 年我初到北京时的某个夜晚，某个山东诗人委托朋友邀我夜宴，席间该诗人拿起手机轮番拨打我认识的山东诗人的电话被我一再阻止未果，居然拨到燎原家里，其时已是凌晨两点，我脸色大变，语气尖利地对他说：“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晚了骚扰燎原？”说完即当场离席。几年后和该诗人相逢彼此都笑了，他说：我算领教了你对燎原的尊敬。
2007年我在阅读胡亮对燎原的访谈中嗅出了胡亮语言中的燎原气息，在电话中我求证我的判断于胡亮他说，是的，当年我就是读了燎原的文论被其打动才萌生当批评家的愿望。也许，当我写完这篇时，我也已经从燎原文字中习得一星半爪？
燎原曾应我之约为中间代撰写过两篇文论，其中之一以《世纪初一代诗人的联动》之“联动”为这代人的出场准确定位，被伊沙从众多中间代论文中挑出收入他主编的某部与新世纪十年诗歌现场有关的专著中。
2008年燎原做客中视经典时我故意像一个追星族不断拍摄他各种姿势的照片以至他略带羞涩地躲闪着，这个大师级人物就像所有的大师一样既有高密度的思想，又有本真的孩子般纯洁的天性。
我想起我多次在邮件或短信中催促他选定一个诗人继续写评传时他的回答：作者和传主之间需要机缘，目前我还没发现让我心动的人物。

五

关于燎原，我想说，我早已多次在朋友圈表述过，此生若有燎原撰写的《安琪评传》，足矣。但我不敢直接向燎原谈及，一怕有托孤之嫌，二怕燎原拒绝。

2010-6-25，北京。

地址：北京东城区灯市口大街75号中科大厦A320 黄江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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